丰功娘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她想起来仍有点后怕。要是儿子一条道走到黑，不肯回头，她又能有什么法子？如果真这样，她想死的心都有。哀莫大于心死，心死的人活着更受罪！

她不能理解丰功的爷爷为什么总想着要寻死。她自问在老人中风后是恪尽孝道的。

“哎呀，糟了！”

丰功娘忽然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怎么这么糊涂？忘了给老人家送夜饭了。”丰功娘转头对丰功的父亲说，“你也是的，不记得提醒一下。”

“都是你送的，你自己不记得，反倒怪起我来了，嗤！”

“他是你的亲爷，你自己说说，他中风后，你去看过几次？也不谈服侍了。”

“我忙啊，又不像你天天在家里，你服侍服侍难道就不应该？”

“你现在不就在家？饭菜盛好在这里，你去送啊！”

丰功的父亲不搭理她，自个儿拿了热水瓶去房里洗脚了。

“你就不做声为狠。”

丰功娘晓得他的德性，也不再和他怄气，要怄气天天有得怄，那日子也过不成。她提着饭菜篮子急着赶往老人的住处。

老人住在老园上。当年结婚的时候就和老人一起挤在老园上的这两间泥草房子里。到丰功十岁的时候，丰功娘觉得这样不是个事，就寻思要造屋另过。丰功的父亲极力反对，因为手头确实没有钱。丰功娘性子硬，起早带晚地和泥制砖，等坯晒成，请托人在村里窑上烧制成红砖，就这样一点点的累积，终于在老园沟北的一块新房地上造了四间红砖红瓦的屋子。

新屋子落成，惊动了左邻右舍。他们都看准了这家人老老实实不得翻身的。没有想到丰功娘折腾来折腾去居然真的竖起了全砖全瓦的新屋。——像这样的屋子附近也没有几家。

“我家荣侯娶了个好媳妇，会做人家（方言：持家）。”丰功的爷爷逢人便夸丰功的娘，瘪咕隆咚的嘴乐得合不上了。他一辈子也想过要一座像样的屋子，可惜没有成功。愿望终于在儿辈手上实现了，他怎会不高兴！

“你的功劳也不小啊。”知根知底的人说，“你一个人兼了木工瓦工的手艺，如果没有你，这屋子造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啊，人称王槐，样样做得来，就是不太好（方言读胎还）。”爷爷摆摆粗糙的手，说，“没得我家吴齐云，我的手艺也用不上。”吴齐云就是丰功的娘。

“这不假！你家荣侯懵啊懵的，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粪，空长了大个子，半天憋不出一个闷屁，靠他，做梦！”

人家当他的面说他儿子的不是，丰功的爷爷却一点都不恼。人家说的是事实，有什么好恼的？丰功的爷爷就是这样一个人，认理不认亲。

这样的话传到丰功的父亲耳朵里，可就不同了。他不怪别人乱嚼舌根，反而怪丰功娘太显能为，压制得他抬不起头，以致很长时间他都不搬到新屋去。

“这里不是你的家了，老婆孩子在哪里，哪里才是你的家！”丰功的爷爷将丰功父亲的衣物团在一起，扔出门外，哐地把门关上。

丰功的父亲这才进了新家的门。

丰功的娘知道自己丈夫肚子里的蛔蛔虫，也不跟他计较，处处忍让，甚至讨好，都造了新屋了，应该往好处奔，可不能触了霉头来。

就在那一年，机缘真的就来了。村里窑上的老会计考上了税务部门，村支书考察来考察去，相中了丰功的父亲，让他顶了这个缺。

这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丰功娘压根没想到自己的丈夫还能够成为吃工资饭的人。在那个年代，家里有个拿工资的人，屋檐头都要比别人家高半截。

“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丰功娘的心里美美的。

丰功的父亲心里也美美的。他一向讨厌跟土坷垃打交道，只是一直无法摆脱这样的生活。而现在摇身一变成洗手拈香的会计，他都感觉到在做梦。在丰功娘的面前，他自觉得高了一等，说话也不再低声下气，习惯性的“嗤”也就是在那时候养成的。

在窑上做会计经常有些应酬，随着应酬的增多，丰功的父亲话头也多了些，加上他做事也得体，人们不再“荣侯荣侯”地叫他，而是客气地称他“罗会计”。

但他回到家仍是闷葫芦一个，家里的任何事情也不再沾手，所有劳作的重负都压在了丰功娘的肩上。

丰功娘毫无怨言。有这样一个有身份的丈夫，她也觉得脸上有光，老夫老妻的，有没有知冷知热的贴心话那都不打紧，只要能把日子过下去，都行。

……

夜露渐重，丰功娘急急地赶往老园。今天的夜饭送得太迟了，她觉得很对不起老人。老人虽然没有多大的能耐，但为了这个家，曾经也是出过很大的力的。万万不能因为自己的疏怠，而让老人有了什么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