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功，丰功——”

剃头师傅喊住丰功，“你爷爷又爬到河边上了，赶快去，别让他真的寻了龌龊（方言：寻死）。”

丰功着急慌忙地过去，见爷爷正把两只脚慢慢地伸向河里，一个激灵，赶忙又抽起，脸上闪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爷爷，你又干嘛呢！”

爷爷仰头看见丰功，嘿嘿地笑起来：“死不成了，你扶我上去吧！”

丰功到底还是个孩子，好不容易才将爷爷扯上了岸，呼呼直喘粗气。

“没用呗，以后多吃点饭。”爷爷傍着丰功的身体想自己站起来，却又无奈地颓臃了下去，“我也不中用，成废物了。”

“什么中用不中用！活个七八十岁多不容易，还不珍惜，老是想着寻龌龊！”

丰功看到娘也来了，揪紧的心才松了些。

娘儿俩架着老人进了屋，赶忙烧水给老人烫脚暖身，扒下沾了泥浆的衣裤，合力将老人塞进被窝里。老人这时反而哆嗦得牙齿磕磕直响。

“看看你爷爷，前后数下来有七八次了吧，动不动就往河边上爬。想想也气肚子，每次把他从河边弄上来又都笑嘻嘻的。真搞不懂他！”

丰功娘拎着刚扒下来的脏衣服到河里先刷了一遍，然后用肥皂水仔仔细细地洗过，晾晒。

“你爷爷是个灵泛（方言：干净）人，虽然中风着床了，身上也耐不住一点怪味。”

这个丰功知道，小时候爷爷经常扛着他走东家串西家，爷爷身上的味道是他最喜欢闻的，说不清是不是一种碱（方言：肥皂）香。

“父哎，不能再往河边上爬了。”丰功娘凑近老人大声说，“一听说你往河边上爬，我就魂儿都吓没得了。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你就直说，只是别往河边上爬。你要真的寻了龌龊，别人不说你，要戳我和你儿子的脊梁骨。”

“不了，不了。”老人认真地看着丰功娘，似乎在确认儿媳到底有没有原谅自己。

“这就对了。你老人家一辈子为我们着想，可不要临老了倒犯起糊涂来呀。”

老人点点头，似乎有些难为情地耸了耸肩。——虽然只是胸门口的被子微微动了几下，丰功可以断定爷爷一定是耸了肩的。

老人的脸上渐渐地泛出红晕，身子也不哆嗦了。他对丰功娘说：“你事情忙，你走吧。”

“你知道我事情忙，就要乖些。”丰功娘心里急着要走，却实在放心不下，紧着又吩咐道。

“你走吧，走吧！”老人从被子里抽出右手朝丰功娘挥了又挥。

“那我走了。”丰功娘跑到门口回头对丰功说，“你留下，再陪会爷爷。然后赶紧回家，写作业去！”

待娘走后，丰功将爷爷的右手放回被窝里，掖紧了被角，说：“爷爷，可不准再寻死了！”

“不寻死了，不寻死了！我怎么舍得我的宝贝孙儿！”爷爷又伸出右手，这回是去抓丰功的手。

曾经粗糙坚硬的手如今却变得软弱无力，丰功忽然似乎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做岁月无情，心里泛起了一阵阵酸涩，相伴过自己童年的这位老人，还会给他留下多少光阴？丰功多想用自己渐渐有力的手一直紧握住这个差点从自己身边滑走的老人。

“你娘忙啊。”爷爷扯开话题，“你父亲在窑上做个会计，一天到晚不归家，到底忙什么！七八亩田全靠你娘一个人种，不容易，不容易啊……唉，怪只怪我成了废人，忙帮不上，倒成了累赘！你娘野心还大，也学人家开个小店，怎么忙得过来哟！——诶，有没有不痛苦的死法？我死了，你娘也好解脱……”

“怎么又说起死来了？我不理你了！”丰功生气了。

爷爷讨好地拉拉丰功的手，笑嘻嘻地说：“不说了，真不说了。那我可要天天吃你家的白食了。”

爷爷故意将“白食”两个字说得特别大声。

“敞开肚子吃！”丰功用另一只手隔着被子拍拍爷爷的肚子。

爷爷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像极了老小孩。

看爷爷开心了，丰功想起娘的话，跟爷爷说：“你先睡一觉，我回去写作业了。”

丰功现在正念高三，难得今天休息一天，作业也多得不得了。丰功做烦了，就跑到路上逛逛，不成想被剃头师傅招呼到爷爷这儿，耽搁了老长时间。

“做什么作业？读多少书有什么用！”爷爷顿了顿，不像是说笑，“你父亲不过念了五年级，会计不做得呱呱叫？回来，帮你娘做做事。”

丰功有些心动了。这些时他确实念得很头疼，脑子里也闪过辍学的念头，但他一想到娘，就马上掐灭这种妄念。在家里所有人里，娘是最不可能同意他辍学的。因为，她一直希望她的儿子可以考一个好的大学，跳出“农门”，好让她在众乡邻面前扬眉吐气。

“唉——”年轻人丰功长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