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碎左臂泥壳，适应一阵，发觉伤势并不如我想那般严重，除了力气变小，自由如常。我盯着它，有些出神。

我从壳的储物隔间里找来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黄桉树的碎枯皮，又从恪力的堆满乱七八糟“宝藏”的隔间里找来一些不知名兽类的长且坚硬的鬃毛，再从壳后的泥园里找来几根木枝。恪力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知道他在好奇我究竟要干什么，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问我。

凭借记忆里的方法，我将那些碎树皮泡软，砸烂，再浸泡，用木枝和那些长鬃做出一个网眼尽量细密的、一尺多长的网框。我将鬃毛网框放入已经捞出大块树皮的滤水里，轻轻晃动，让水中的杂质均匀地铺满鬃毛网框。

“纸。”我指着晾干的黄褐色的网框，对恪力清晰发音，而后无比谨慎地把那张树皮纸揭了下来。

我足足花了十个明暗的时间，做出薄薄一沓满是杂质、甚至还有些破洞的树皮纸来。恪力又大方地赠予我几根始祖鸟的羽毛，擦去翎管上面的油脂，用磨利的骨刀削开一个斜尖，吸了一些没用的白色磷粉化开的水，我第一次在这片荒妙世界里，正式地写下字来——我早忘记，在原来的世界，我是一个编辑，是一个日日与文字耳鬓厮磨的人。

一直处于收紧状态的心肌突然放松下来。

我以此为寄托，终于可以耐住寂寞，良久独居在这间壳隔间里，不停回忆，不停记录下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奇果，每一只异兽，每一个貌似人类的非人，每一个明暗之交时的绝望和想念。每一页的最后，我都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对越来越爱待在我这里的恪力努力表达，如果有可能，如果哪一天我死了，请将这个东西交给贾布族的后代。

或许，或许，或许……

朗禹能够看见。

植物天顶，莹石入眠，天光入暗。

在壳中生存一段时间后，我逐渐意识到，那些遥不可及的莹石在不期之时，竟然会落下一些碎渣。偶尔几暗，我被头顶出现的异常声响吵醒，后来恪力带我爬上圆圆的壳，才发现布满坑坑洼洼的大小凹槽，包括我的隔间上方的小洞，都是因为掉落的莹石碎所致。

还有特敏。恪力描述，他最爱的妹妹特敏面部的那块令人生畏的伤疤，也是被莹石砸伤。尚贾布因此厌恶莹石，无论外出狩猎还是身处隔间，他更愿意使用火焰照明，而不是用难得捡来的明莹石。而特敏，她的隔间里几无光明。

恪力又钻进来我的隔间，我正在等待新的树皮纸晾干。他端给我一碗草糊和一块鲜嫩的烤纳兰兽肉。我接过来，让出自己蒲垫一角。

“谢谢。”我慢慢说。

“谢谢。”恪力重复中文，声音嘶哑低沉。

我喝了草糊，腥味依旧，但也习惯，甚至觉得就着纳兰兽肉吃别有一种美味。恪力学着我的样子，从鬃毛网框上轻巧地揭下来新的树皮纸。我递给他羽毛和一张我写下字的树皮纸，做出写的动作。

“纳兰。”我为恪力演示这两个字的写法，又指了指纳兰山的方向，两手比画出山的形状。有什么东西突然踢了我的心一脚。

植物天顶上的巨云杉群已经快要接近纳兰山顶。从壳这儿看去，那两个尖顶之间不过相差几十米的距离。即便适应许多，但我的肚子还是在抗议那些恶心的草糊，很多时候都因为胃中的灼烧辗转难眠。我越是书写记录，越是想要活下去，越是想念……每每醒来，每每爬出这间壳隔间，每每躲避巴勒木的妻子，每每目送尚贾布和瓦申克一行人外出，我依然感到如梦似幻。我想回去那里，回去掉落的山顶，再寻找一遍。

“纳兰？”他指指外边，说了几句贾布族的母语——图瓦语，源自喀纳斯湖畔的图瓦族——我大概能明白，他在问我是不是要去纳兰山。

恪力十分犹豫，树皮纸上留下他照猫画虎画出的两笔。他嘬着羽毛，第一次显出一种愁闷。他表示族母长命令所有壳里的人都不能带我，或者让我离开壳，要像保护最宝贵的晶玉和水源那样保护我。为此瓦申克与尚贾布大吵一架，他觉得我浪费了食物，对于这座壳来说，我这个虚弱的“降祸”没有任何用处。

恪力还给我羽毛和树皮纸，弯腰窜出隔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