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录》①：贾弼②见人曰：“爱君美貌，欲易君头。”许之。后能为半面笑，半面啼。尝读而异之③。曰：“怪哉！鬼之能易人头也。”自今观之，似人之自为易也，于鬼何异与？夫天下岂少美如冠玉④者，忽为啼，忽为啼中之笑，忽为笑中之啼。半面之中，笑啼并举。本来面目，顷刻屡更。宁有此多端之鬼，尽人而易之，随时而弄之耶？吾且疑贾弼之见人自托也。

【注释】

①《幽明录》：志怪小说集，与《搜神记》同为志怪小说的代表作。南朝宋·刘义庆辑撰。原书久已失传，鲁迅《古小说钩沉》辑集佚文260多条。

②贾弼：即贾弼之，谱学的创始人，东

晋安帝义熙年间任琅琊参军。

③异之：以之为异，对这件事很惊异。

④美如冠玉：美如冠玉，成语，典故名，典出《史记》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本喻汉陈平仪容美好，后用以喻男性的美貌。

【译文】

《幽明录》里记载，贾弼梦见一个人对他说：“我爱慕您的美貌，想和您把头换了。”他在梦里就答应了。从此以后，他就能做出半边脸笑、半边脸哭的表情。我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曾经很惊奇，叹息说：“真是怪事啊！鬼竟然还能和人换头。”现在看来，像这样的做法，人就能够轻而易举做到，和鬼有什么关系？天下还少美男子吗，（他们）一会儿哭，一会

儿又哭中带笑，一会儿又笑中带哭。半张脸上，哭笑并存，本来面目刹那间频频变换。哪里有这种多事不怕麻烦的鬼，把所有的人的头都换掉，又随时随地地玩弄人脸上的表情呢？

我怀疑贾弼之换头是假托于鬼的话。

【评点】

世人机巧，何用鬼来换头。君不见一人势盛时，众人趋附，只恨爹娘没有多给两只传情达意的眼，可以传达更多的仰慕；没有多给两条听使唤的腿，可以为他殷勤奔忙不休。这人一旦势败，众人四散尚且不说，更有那当初笑脸霎时变恶脸，当初笑眼霎时竖成凶眼，当时奔忙的腿如今踩踏上来，也只恨爹娘没有多生两只脚，可以踩得更用力些。

且看老舍先生在《四世同堂》里，是怎样描绘这种活鬼世相的:祁家老二祁瑞丰当上教育局庶务科的科长，携太太来到冠晓荷府上，名为向升为所长的大赤包道喜，实则报自己的喜讯﹕

“什么？”大赤包立起来，把戴着两个金箍子的大手伸出去：“你倒来给我道喜？祁科长！真有你的！你一声不出，真沉得住气！”说着，她用力和瑞丰握手，把他的手指握得生疼。“张顺！”她放开手，喊男仆，“拿英国府来的白兰地！”然后对大家说，“我们喝一杯酒，给祁科长，和科长太太，道喜！”

到祁瑞丰丢了科长一职，甚至失了业，他太太回了娘家，把他赶了出来。她的最

后的训令是：“你找到了官儿再回来；找不到，别再见我！我是科长太太，不是光杆儿祁瑞丰的老婆！”他到了冠晓荷的家，平时他和冠晓荷都以兄弟相称，如今却是情形大不同于以往：“冠家的人都在家，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挂着一层冰。晓荷极平淡地招呼了他一声，大赤包和招弟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他以为冠家又在吵架拌嘴，所以搭讪着坐下了。坐了两三分钟，没有人开腔。他们并没有吵架拌嘴，而是不肯搭理他。”

看。真丑恶。

这就是人间。不过倒也不必愤世嫉俗，也不必标榜自己多么高风亮节，只要烈焰烹油我不烹，鲜花着锦我不着，墙倒人推我不推，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