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晨禁不住笑出声来，然后眼泪不知怎的也和笑一齐跑了出来，最后她只得笑着哭着说：“那婆婆可要说话算话。”

于是那一年的初冬，既晨终于要踏上她未知的人生道路了。那天，绵绵小雪降临人间，山中一切寂静无瑕，院中的那颗老松树披上了一层白纱，肃穆地向这个它看着长大的孩子告别，山中万物银装素裹，分外庄重静谧，只有飘雪还在和着风自顾自地舞动着。婆婆的腿脚已经不能支持她送既晨下山了，因此她们只能在院中告别。既晨看婆婆那银白的发丝在白净的雪的衬托下变得触目惊心的苍白，她内心五味杂陈，这感觉曾无数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盘踞在她的脑海里，现在，看到这样的婆婆，她又一次被这种感觉包围。曾经还只能及老妇腰身的小孩子，现在再站在她的婆婆面前时，已经高出了许多了，岁月总能在一些地方展示它逝去的痕迹。

“婆婆…”既晨知道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叫出这个称呼，她强忍着难过，但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顶着一样，胀痛酸楚。

婆婆没有再多说什么，用苍老的手抚顺着既晨柔软的发丝，慈爱地催促着把既晨送出了院子，然后看着既晨的身影一点一点地被漫天飞雪隐没，在那雪的衬托下，一切似乎都不真实的可怕。老妇目送着和她朝夕相处的小孩子最终实实在在地消失在了飞霜中，消失到她用她那已老花的眼睛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后，她才缓缓转身，回到屋舍里，木然地站立良久。她早就知道这一天必然会到来，即使她自认为她是一个坚强的老人，她还是没忍住她孤独的泪水。冬日北风呼啸，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把一个人的悲伤吞噬在无边的寒冷中。兜兜转转，她最终还是和十七年前一样孤身一人，她并不惊讶，但却有一些遗憾涌上心头。她早已是耄耋之年，她早就明白人生而孤独，但那又有什么用吗，她还是在这名为孤独的迷宫里自我徘徊，幸运的是，现在她知道，她不会再徘徊久。老妇平静了一会儿，便又走回到她的书桌旁，提起笔，像以往一样，在茅屋中静静地写写画画。

既晨乘着飞雪无言地一步一步走在下山的石阶上，她每一步都很小心，因为婆婆嘱咐过她，冬日石阶圆滑易结霜，稍有不慎便可能会出事。她一手摩挲着两年前渊茗送给她的护身符项链，一手扶着身旁高大的岩壁。她的每一步都被积雪静了音，似乎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从她耳边高调地跑过，除此之外，便静得出奇。既晨一袭白衣，四周的一切也都那么洁白，因此她那胸前的红色护身符项链便显得格外明亮，它与既晨形影不离，随着既晨一呼一吸在她胸前浮动，就好像有了生命一般。既晨时不时瞥到这明艳的一抹红，心里便觉得暖了好几分。

下山路虽不艰险，但路途遥远。既晨清晨出发，怎么也得在傍晚时分才能入城。风雪渐渐变小，最后终于在正午时分完全停了下来，此时既晨大概已走了一半的路程了。但她已经有些疲惫了，于是索性找了块石头，拂去上面的积雪，歇息片刻。

“幸亏婆婆没送我下山，这样长的路她老人家如何吃得消。”说罢，既晨从包裹里拿出个馒头，就着凉风咽下了肚。然后便又走上了漫漫下山路。她越走越疲惫，身板也越走越塌，膝盖的每一次弯曲都变成了一种惩罚，于是她越走，腰便弯得越低，从远处乍一看还颇有些诡异。

既晨要去到的城镇就位于这山的西边，是整个中原地带最为繁华的地方，即使在深夜仍是灯火通明，热闹喧嚣，橙红色纸做的灯笼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会挂有，因而好似为这里拢上了一层暖橙色的纱，粼粼的波光以及青砖黛瓦在这斑斓光影下朦胧，共同生在黑蓝的夜上，焕发出一种陌生的温暖。倘若从天空望下去，整座城市便可看作一条肥硕婀娜的大蛇，拥有着致命的魅力。在这里，世界是形形色色，人是千奇百怪；在这里高尚的是不知如何衡量的成就，鄙夷的是除此之外的所有“虚无”的呻吟。这里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同时也是人间烟火，人间百态。这里就像是一个岔路口，任何人都必须要做出一个也许没有多大意义的选择，因为在这里，选择的意义很多时候，仅仅是选择。经常会有人的选择与其结局毫不相干，互相违背，因此经常有人会自甘堕落地停止选择，但就如刚才说的那样，在这里，选择的意义就是选择，就是可以不断地再选择。这里的时间因选择而有了意义，不会消失也不会因为谁而慢下来。有人在不断选择的同时，时间就会飞快地前进，有人在和时间并肩前进的同时，就必然会有人被时间遗忘。但遗憾的是，时间并不会分辨谁值得而谁不值得。

既晨就是赶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进入了这座城，因而幸运地把这座城市最美的一面记在了心里，让她在今后的岁月中无论如何都对这里抱有一种可笑的善意的偏执

因为刚刚入夜，所以街市上更是热闹得非凡，人声鼎沸。既晨被眼前这她只在话本上读到过，只在头脑中想象过却从没亲眼目睹过的景象震惊激动到瞠目结舌。然而在街市上，她一身的素白却让她显得格格不入，因为在这里，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穿得如此素净，如此平平无奇，普通到毫无新意，这里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