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更相信‘人本身’？

“车开回去，不用等我！”

挪亚抛下汽车，追随着前方已没入小胡同的身影而去。

“哎！挪亚先生！”薛万琪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他仿佛见到了仙侠小说里的绝世高手，十步千里，飞檐走壁。直到一辆大骡子车在他的汽车后头吆喝，薛万琪才回过神，慌忙地挪到驾驶位，将汽车从马路当间开走。

挪亚越过马路前的两道沟渠，闯入胡同，而静谧的排房后空无一人，只有两条分叉的小道，各向东西。

彭兮象赶回教堂，身上的汗还没落，就见大门口一个人跟在罗布斯神父身边，那人声称他们家老爷是天主皇帝的信徒，可是他快要死了，所以无论如何想要在今天接受洗礼，怕晚了不让进天堂。

罗布斯神父神色关切而悲悯，教堂平时又深受这位教徒的供奉，因此神父很快就答应了。

那家人又瞅见彭兮象：“嗬，这不是‘彭白事’吗？正要找您呢，这回省事了。”他抓住彭兮象，好言好语：“我们家老爷真要没了，还得请您给操办操办。”这彭白事在宣南[1]一片可是有点儿名气，各家杠房[2]赶上拿不准的丧仪典制都找他襄问。

北新桥的“永立”、东四牌楼缸瓦市的“日升”，那可都是“皇杠”。远的不说，慈禧老佛爷和光绪帝的棺，都是他们家抬的。另一个，这人还有一绝活，就是纸扎。灵棚、彩门、厢车纸马那都最平常的，金山银山摇钱树，三五米高的菩萨金刚大宝塔，什么都能做的栩栩如生。而且识文通礼，一般的丧葬行儿执事襄礼，跟他差着行市呢。[2]

神父在边上听着顿时十分尴尬，他对中国人这种见佛就拜的花心十分地不理解，从而引申成对他们信仰的怀疑。但事实上，他来中国已经十五年，自认为已经是个“中国通”，他只好自我安慰，要习惯对在信仰上，想要左右逢源的迷途羔羊付出耐心。

倒是彭兮象笑了，他问那下人：“你家老爷，人都要埋在教堂了，还找我干嘛？”

“嗐，是我们家奶奶，还是想在祖坟里给做个衣冠冢，也算是归宗。”他又近身儿说道：“大字号还不都跟您这儿一样啊，多花那二道钱，何必呢。您说是吧？”

彭兮象点点头：“那这么着，等到时候，您上铺子寻我就成。”

那人言谢，便速速回家接人去了。

“彭，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要这样不忠诚呢？”神父问完也觉得自己的表达有点欠妥，他马上道：“当然，我不是说所有人，我是说有一部分，呃......”他做个无奈的手势，没有说下去。

两人缓步进大门，在不远处的石桌椅旁落座。

彭兮象和罗伯斯神父颇为投契，互为师友，对神父这种问题他到不是很在意。但他也不知该怎么朝他说明白，想了想，道：“您爱吃炸酱面，还是芝麻酱面？”

“嗯？”神父答到：“这个季节当然是麻酱面，”他加一句：“我喜欢拌丝瓜丝，当然黄瓜和水萝卜也很不错......香椿也很好。不过要是冬季，我更喜欢炸酱面，肉要肥一些，多加玉兰片、大蒜，最理想的是那种，那种，直接吃的......”神父说着抿了一下嘴，没有想起来那个词汇。

彭兮象点点下巴，给他接茬：“嗯，锅挑儿。”[3]

“ah,ja！”[4]神父动容：“真是温暖人心的食物！”

彭兮象瞅着老头儿可乐，他把话题拨回正轨：“所以您瞧哈，您夏荫天爱芝麻酱凉面，冬天又馋炸酱面，这人啊，干什么都得因时制宜，”他总结：“办什么事，求什么神。”

“可是，这关乎信仰。”

“没什么不一样，神仙啊，都这么来的。”彭兮象嘀咕：“您啊，还是太年轻。”

神父听了哈哈大笑：“噢彭！真高兴你这么说。”

彭兮象心想，您可不太年轻么？搁我这儿，什么太上老君、玉皇大帝的，都是眼瞅着他们发家的。更甭提您家乡的那些个带翅膀子的天使，兴许岁数还没我大。

“那么彭，”罗布斯神父困惑地望向眼前青年。

他觉得，他就像一幅画，一幅流动的水墨画。不知从何处就已起笔，意境辽远，留白缄默，因此使它所袒露的表象远不及它的实质。青年身上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神秘，常常使他感到，他充满神性。

“你的信仰呢，是什么？”

“我？”兮象老实说：“其实，我压根儿不大明白您指的‘信仰’。”

神父思忖，尽量运用本地的语言思维道：“就是，你依靠什么而活下去呢？你相信什么？”

兮象随着神父的发问陷入了思考，这是一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活了这么久都没找出答案。

起初，他是为找梨白而活，可是斗转星移，岁月经久，还能找到吗？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最怕的还不是如此，而是梨白早已有了新的生活，早已，不需要他了。

至于他相信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信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