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斯神父

一个报童腿脚麻利地穿过还没曝起尘土的黄寺大街，边跑边找出几份差样儿的报纸，不远处是一座天主教堂，这座西什库教堂打康熙年间就有了，因在北京城的北边儿，老百姓都叫它“北堂”。

他要给那里的洋和尚送三份报纸，其中两份英文报，是他从城北边一大清早取的，这样的奔波，通常都能为他换来一碗教堂里掺水的牛奶或几块梆硬的小饼子。

早先在大清朝康熙年的时候，这北堂三面围着正黄、正红、镶红三旗，离皇城就隔着一片海子，是城里有名的“西洋景”。后来光绪年闹义.和团，烧过、砸过，死了不少神职人员。庚.子事.变过后不久，教廷又派来一位神父主持教堂，就是如今这位德国人罗布斯神父，一晃眼，罗布斯神父金黄色的头发已渐渐变成了灰金色。

小报童莽撞地跑进教堂后身，哥特式样的楼宇后，花园藤架占据了小空场一角，神父正坐在紫藤架下的仿罗马式石头茶几旁与人对谈，那人看背影不知什么模样，只见长长的头发拖曳在地，一身灰白袍。

小报童每日来送报，经常见到神父。他有着德意志人特有的冷硬相貌，灰冷的眼珠不比年轻时那样蓝，灰金色的眉毛扭成结，越长越长地搭在塌陷下垂的眼皮上，让他看上去像七十岁那样老，然而岁月不仅能使人变老，还能使人和蔼可亲。

“嘿，小小子儿，你今天挺利落。”神父赞赏地瞅着皮猴儿一样的小男孩。

通常，北京城里穷人家的小孩不大讲究，加之顽劣的年纪，大多时候都有个黑车轴一样的脖子，和煤叉子一样的小黑手。

小报童站定，先叫人：“‘萝卜丝’爷爷。”后问候：“吃了么您？”

罗布斯神父接过报纸：“我已经吃过啦。你吃了吗？”

“吃了。爆腌儿白萝卜丝就小米粥。”小孩犯蔫坏，说完也不走。

对面的人是个中国青年，听他拿老头儿打岔[1]，便抬起头看他，却也没言语，只默默露出一个笑容。

罗布斯神父如常地将手伸进黑袍里，摸索好一阵，见小孩紧盯着他的手，这才掏出来。手心展开，是块“白兰地巧思”硬糖。

“谢您嘞！”小报童歘一下抓在手里：“回见。”

“去吧，上帝保佑你孩子。”

小孩远去，神父将视线调回对面青年身上，他示意对方趁热喝咖啡，翻开报纸浏览，马上道：“噢！看看，彭。”

“什么？”彭兮象翻着茶几上的书本，又抬起头。

罗伯斯神父哀伤道：“太惨烈了。光.气、毒.瓦斯、喷火.器......上帝啊！”

彭兮象接过观看，是那份正面中字，背面西字的《東方日报》，中西两版全都报道了法德边境凡尔登战役的近况。[2]

罗伯斯神父指着旁边的一则相关消息：“日本人的这幅嘴脸，他们想干什么？这个世界怎么会需要那么多的武器！？他们这些战.争教.唆犯！”

罗布斯神父无法心平气和，刻薄地说：“中国有句俚语，叫‘咸吃萝卜淡操心。’”由于他自己名字发音的缘故，神父对和萝卜有关的谚语都比较关注，他恳切地问道：“可以用在这里吗？”

“不，不能。”彭兮象心不在焉的答道。刊登在战争新闻左下方的一则消息吸引了他的注意。

——社会上各界人士纷纷对袁总统的逝世表示哀悼......来自德文的电报，表示北京因革.命党人纷来，拟宣布戒.严令云云......

下面是一张占了半个版面三分之一的合照，各国党.派、社会人士齐聚一堂，还有不少洋人。他的目光一下子被其中一人吸引住，那个人头戴一顶礼帽，低压住眉峰，相貌并不能看真切。

照片也没做排序标注，只是在文章中罗列出各国有关人士的党.派、姓名。他逐一看下去：同盟党孟申、统一共.和党吴景联、自由党蔡知韶、国民党吴志军、德意志代表HintzePauLvon、达姆勒尔公司贸易代表NoahVonLudvig、法兰西代表RobertdeConty、英国商会代表EdwardWatt等等等等，这些个洋名字一大串，直接被他排除，读下来却没有一个眼熟的。

罗布斯神父不耻下问：“那‘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呢？”

“嗯？”彭兮象闪神，昧着良心道：“哦，这句，稍微好点儿。”

“好的。”

逐渐耀眼的日光里，气温开始上升，清凉的早间时光就要远去。

罗伯斯神父优雅地端起自己的咖啡，藤架上的紫藤花散发着淡淡香气，藤下缀着三个幼嫩的小丝瓜。神父能想象它的清爽美味，这个可以与大蒜一起烹调的季节蔬菜十分讨他的喜爱，在他看来，它是富有防止魔鬼附体，破除邪恶，同时使大蒜变得容易下咽的上等佳肴。

“彭，一会儿你能不能先不要走？”神父指着茶几上的一本线装旧书，他的中文已十分流畅，但出于神职人员的天赋，他总是对宗教抱有极端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