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州，虽名为州，其实仅有一县之地。此地在湟京以北二千里外，西临大渝，北接真胡，地瘠民贫、山峭风寒，是个当县官都没人去的地方。

堂堂东明世子，被封于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简直闻所未闻。好好的册封成为变相的贬谪，消息传遍湟京，公卿士族、市井小民皆大为哗然。东宫一系惶惶不可终日，只道太子犯下天大的罪过，以致被国主惩戒。

回到东宫后，朱愈郗闭门不出，连尹氏和朱由检的面也不见。朱由检自知闯祸，急得茶饭不思。当夜又有太监紧急传诏，搞得东宫阖府上下乱成一片。

“着洛嘉王朱由检即刻离京，不得延误。”

朱愈郗面无表情，接过诏书回屋继续闷头生气。苦心经营顷刻间一败涂地，令这位东明太子身心俱疲、难以承受。反倒是尹氏临危不乱，把各项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朱由检跪于父亲门外，任雪虐霜饕，自岿然不动。失望透顶、无力抗天的感觉他曾无数次地经历，后金铁骑入关、闯贼攻城略地……希望、绝望、再希望、再绝望……

下人们苦劝朱由检起身，却被尹氏厉声斥退。

“小狼你就跪着吧，过了今晚，再想给你父亲磕头恐怕都没有机会了。”

朱由检热泪盈眶，心怀愧疚却坚定无悔。在朱愈郗和任务之间，他只能选择后者，因为他早已抱定雪耻之心，不论代价几何。

爱子心切、为母则刚。尹氏以女子柔弱之躯挑起千钧重担，连夜召集东宫系官员议事，一直议到快要天明。

朱由检虽跪在雪地，身后却置有两只火炉，彻夜烧得通红。天微亮时。尹氏遣丫鬟送来奶食早点，还没吃完宫里又有太监来传：“请洛嘉王上路。”

临别之时，父子隔窗相望。朱由检重重叩下三记响头，就此别过，朱愈郗依旧无言。尹氏送子出门，心如刀割却强作镇定，尽最大努力维护着东宫主人的尊严。

“此去遇到难事多动脑筋，不要草率行事，到地方上爱护子民，有空多来信。”

朱由检明白，要想再回湟京绝非易事，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孩儿发誓，一定当好藩王、造福一方，为东宫挣脸！”

朱由检一步三回头，尹氏强忍不舍之泪，挥别他道：“去吧，安心上路。”身边的太监丫鬟跪倒一片：“恭送洛嘉王！”

尹氏想再送送，却被宫里派来的禁军将领拦住去路：“请太子妃留步，不要为难末将。”尹氏知他有王命在身，轻轻颔首道：“那便有劳将军了。”将领低声道：“宫里有话，洛嘉王行仪按三等男爵准备，请太子妃千万不要逾矩。”

朱权胤看来是真生气了。东明礼制与西周春秋相似，爵制共分六级，王、公、侯、伯、子、男，每级各分三等。世子首次册封应享三级王爵，出行可享金车五乘、甲士五百的礼仪，而三等男爵是最低级别的爵位，毫无礼仪可享。

尹氏早有预料，淡然说道：“将军放心，一切遵循王命。”

“起！”

禁军护送朱由检出永兴门，此门是湟京十二门中最靠北的一道城门。

天色微明，飞雪稍歇，路上行人罕至。永兴门内外只见守城军士和早已等候在此的东宫随从。

朱由检以拳轻击禁军将领的胸甲，向他示好：“将军该回宫复命了，若皇爷爷问起，就说我朱由检必将倾尽全力，守好国门。”将领受宠若惊，俯首行礼：“末将禁军左护都尉蒋呈，殿下以世子千金之躯扼守国门，是我东明之大福。愿殿下早立功勋、早传捷报。”

都是明白人，明面上话说得滴水不漏，暗地里金叶子已送到手中。

朱由检不免心疼，这金叶子是母亲赠予的私房钱，用一片少一片，可蒋呈太过重要，是不得不打发的人物。

送走蒋呈，朱由检如释重负，再看看东宫为自己准备的随从，不禁双眉紧蹙。一辆车轱辘响个不停的旧马车，两匹毛色不一的劣马，一个太监，四个仆人，果真不超三等男爵的礼仪。

那太监竟然是王德顺！

“奴才王德顺，给殿下请安。”

朱由检板起脸孔，把王德顺掀起车帘的手晾在半空，冷冷说道：“谁让你来的？”王德顺不卑不亢地答道：“祖宗成法让老奴来的。殿下有所不知，凡是世子封王离京，贴身太监必须跟随。老奴是殿下的前任贴身太监，本轮不到我，可阳州是个苦地方，小元子不愿去，花钱买通了门路，这才轮到老奴。”

朱由检听得怒火中烧，小元子看着浓眉大眼，没想到竟是个不忠的东西。

“那你为何愿随我去呢？”

王德顺撤下掀帘之手，挺直身躯，鼻孔重重哼出一声：“为了这趟差使，老奴花掉毕生积蓄。与其在浣衣坊做一名无用的浣衣奴，不如到阳州搏上一搏，至少还有活的可能。”

王德顺横眉冷眼，对另外四个仆人不屑一顾：“老奴与他们不一样，他们是走投无路，而老奴是救命稻草，誓要与殿下在阳州闯出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