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他也记得这天，初秋凉爽，梅子树叶仍然青莽。

彼时他坐在竹木凳上跟宋珏下着五子棋，右手手心里还握着苏青给他的糖果。

院子里，春宝追着二毛打，“臭二毛又揪我头发！”

二毛穿着老式二道背心，赤着脚，跑的飞快，春宝一直是院里最矮的女娃娃，生的眉清目秀，手脚纤细，追起二毛来略显吃力，落下一大截，气不过，蹲在地上喘。

在旁大人们一边忙着手上的活，一边笑看孩子间的追逐打闹。

春宝妈手里摘着菜，喜上眉梢，“这会追着打，下个月我们搬走了，可倒要看他们还打不打了！”

“春宝好福气，以后可是城里姑娘哩，有空多回来玩哩”王爷爷背着手，脸上浮着笑。

春宝妈脸带傲色，丈夫争气，在城中心买了房，女儿又乖巧可爱，平日里净看王秀芬两夫妻，捧着那个胖女儿秀恩爱，这下自己可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以后我们搬走了可没这么多时间回来玩了，春宝的舅舅是城里少年宫的老师，说春宝长得漂亮，底子也好，打算好好培养春宝，以后唱歌跳舞做模特，可不能再跟现在似的天天野”

王秀芬气急了她这样说，动不动就阴阳怪气的说苏青胖，常常夸自己女儿跟别人家不一样，这哪有别人家，院里不就春宝跟苏青两个小丫头！偏偏还含沙射影的不明说，自己也不好发作，只能将手里晒着的衣服抻得震天响。

苏青乖巧的坐在母亲身旁，剥了颗圆滚的陈皮糖放入口中，舌尖抵着糖皮衣从左腮转到右腮，甜滋滋又裹着陈皮的香气在口中缓缓散开，香甜滋味让苏青弯了弯眼睛。

那时的她并不明白大人口中说的离别。

不知道陪伴有定数，离开也是。

“珏哥哥哟赢了！顾泥又出来”苏青喊着糖，话说的口齿不清，被王秀芬揪起来去厨房帮忙。

顾离对着宋珏笑笑，“还是宋珏哥厉害。”

“你也很厉害，很勇敢，保护了青青，不然她这会还不知道会怎样”，宋珏看着顾离还没拆线的右手，又轻声问，“听青青说那会儿，大灰本来是在打盹的，是你不小心踢到了瓶子？是真的不小心吗？”

顾离目光沉沉回望着宋珏，看了半晌，乖甜的说，“那星杰哥以为，我是故意的？故意让自己受伤吗？你说出去，他们又有谁会信呢？”

“自然不信，现在他们都认为是你救了青青，对你越来越好，但是如果我再把图纸的事情告诉他们呢？”

顾离脸上霎时苍白，掩不住惊慌。

宋珏不肯就此打住，“当时你确实没有进书房，因为在你看到青青要去书房的时候，从阶梯那里几步走去书房外面，再从外面把书房窗户推开，撞倒绘墨瓶，又恰恰青青刚好进了书房”

看到顾离沉默不语，宋珏接着说，”如果绘墨瓶旁边没有放着瓷花瓶，如果不是看到你衣袖上粘到瓷花瓶里的梅叶，我也不知道是你。”

顾离面有惊色，又很快撇过脸去，“你大可以告诉他们，我不稀罕！”

“如果我要说，就不会等到现在，之前看你孤单，无父无母照料，又初来这里，也许是一时玩心太重，但是如果你一直心思不正，我会去告诉他们”

“我孤单？我无父无母，心思不正？我的事情轮得到你来说？！”顾离攥紧了拳头，将棋盘挥了出去。

那天的苏青从厨房跑出来，掩藏在门后，听着他们的争吵，睁大了眼睛。

嘴里的糖什么时候化的也不知道，第一次觉得，糖也可以是苦的。

顾离是第二天被接走的，都没来得及去医院拆手上的线。

苏青记得那天，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院子门口，走下来一位精神矍铄的阿公，在书房跟父亲谈了很久，然后留下一沓钱，带着沉默的顾离上了车。

那个干干净净，会陪自己说笑，喊自己姐姐，给自己买小狗糖，赶跑大灰的小男孩，走了。

再后来，中间的布帘被拆下，房里的小床被收走，露出放在枕头底下的糖。

三颗橘子糖。

那是顾离来的第一天，苏青捧在手心中，送给他的糖果。

所以，大概，这个弟弟真的不喜欢糖果吧。

苏青想。

在某些夜里的时候，苏青也问过王秀芬，顾离去哪了？还回来么？

王秀芬总是叹气，也会自言自语嘀嘀咕咕说不知道那孩子的手好了没，拆线拆得好不好，当初应该坚持拆完线再让带走。

孩童的世界，戎戎白兔，东走西顾，来来去去，人来人来。

渐渐的，苏青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而那个夏天的橘子糖，再也没有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