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和父亲辨别他那一方砚台的真伪，那是他花两千多块钱淘来的，自当宝贝来看待，我还是不辩的好。

父亲的书法颇有古风，他说都是爷爷从小熏陶教育的结果。当时我就说，爷爷教你，我小时候你为什么不好好教，我现在写的毛笔字不伦不类的，轻浮浅见，都是你失责。

父亲眼中便流露出一丝悔意，斟字酌句的说，那个时候社会上风气都那样子，你爷爷一辈子喜欢书，藏了那么多的旧书，民国清朝的都有，还有几套是明朝时期的木刻本，多珍贵，可惜都被破四旧烧了，那时候谁家里藏旧书藏古董，露出一点消息来，有人知道了，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毁的毁，烧的烧，真的渣都不剩一点，书的命运悲惨，人的命运更惨，非把你批臭不可，受不了那个罪，有人自己了断自己，那都是我亲眼所见。再说那时候一大家子人，都忙着顾这一张嘴，吃饱肚子才是正经事，谁把读书写字作画当个事儿。

一时间说得他自己感动了，首先眼泪涟涟的哭了，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袒露心声真情，我也就被感动了。父亲又对我说，你现在学也不晚嘛，书法讲究的是基本功，听人讲和看人家写，那是一回事，关键在于练习，日积月累，功夫到家，自然有收获，这里没什么捷径可走。于是又把他这些年收藏的书法字画挑出几幅给我看，又说：“你照这上面的学，其实没什么难的，只要用心，一年半载下来，也就成了。”我哪有心情练习写字，不过闲来无趣，聊解心愁而已。只是不好撅了父亲的心意，他难得有心情和我谈艺术。

于是写字，照父亲的教导，选出几幅字挂面前墙上，一笔一划的照着练习。我最喜欢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拓本，倒不为书法，那文章是极好的，细细临摹几遍，书法上虽无体悟，文章倒背如流，回味一番，只觉心静如水，不似先前那般忧郁寂苦，就想好文章果然可以沁人心脾，是一味极好的良药，治人抑郁，陶冶情操。等看一会魏碑拓本，看几页清人手抄十三经，渐渐的就困意就上来了，丢下笔，上床去睡了。

一觉醒来，已到晚饭时节。

吃饭时，我吃了三碗臊子面，放下碗，喊一声痛快，拿来下午写的几幅字给父亲看。父亲只看了一眼就笑了，他说：“不错呀，大有长进，照这样坚持练习下去，不用几年工夫，便可登堂入室，不敢是成大家，也可自成一体。”

我听了自然是欢喜不已。就又看下一幅。父亲微微颔首，说道：“还是练习的少了，你看这几个，肉是有了，筋骨偏弱。这个事贵在坚持，也不必急于求成，和你喜欢看的武侠小说里讲的道理一样，先练内功，由内而外，这个是写好字的关键。”紫嫣一把抢过去，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嗤的一笑，说：“狗爬体，哥，听我一句劝吧，别写书法了，写你的文章才是出路。”我哈的一笑，正要还击她几句，就听见那边屋里电话响了

母亲忙撂下筷子，跑出去接电话。

我们家电话装在父亲和母亲的屋里。

家里的电话都是母亲接。紫嫣告诉我，母亲最喜欢接电话，接了电话，她就一套一套的跟人家聊，也不管是谁，打电话来是什么目的，母亲都要聊上几句。一次杨县长打电话找父亲说工作上的事儿，和母亲聊了几句，竟把正事忘了，第二天想起来，叫父亲到办公室骂一顿，骂着骂着，两个人就笑起来。

这次打电话的是常占美。

常占美打电话只有一个目的，他也待在家里无聊，想约我出去玩一天。

母亲就在电话里教育常占美，母亲说，过年不在家里好好陪你爹你娘，狐朋狗友凑一桌喝酒打牌像什么样子，你爹你娘把你养大容易吗，你不孝顺爹娘，老天爷看着你呢，你们这些孩子，书没念几天，先把娘老子忘了，拿着爹娘辛苦挣来的钱就知道胡吃海喝，越大越没规矩了，一首歌里面怎么唱的，常回家看看，给妈妈捶捶背，陪爸爸说说话，唱得多好。你别只顾着唱歌，那个是要去做的。

我听母亲一套一套的，溜溜的讲了半个多小时，我能想象出常占美的表情，他应该是多么的痛苦啊。我只是忍着不敢笑出声，瞥一眼紫嫣，紫嫣也朝我这边看过来，再忍不住，我们两个就发疯似的大笑起来。

我从没告诉过常占美家里的电话，他是怎么知道的？紫嫣说：“老常头知道了，常占美能不知道吗？你完了，越来越笨了。”我笑道：“我把他爹老常头给忘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对紫嫣说：“你快去和娘说一声，千万别告诉常占美我在家，就说我回乡下去了。”紫嫣笑道：“不好意思，已经来不及了，下午你睡觉那会儿，他打进来，我都告诉他了，过年你都在城里这个家里，哪儿都不去。”我就狠狠地瞪了紫嫣一眼，说你真是够笨的，你不知道我没心思出去玩，你还告诉他，明摆着不想叫我好好过一个年。紫嫣吐了吐舌头，朝我做了一个鬼脸，再夹起一块红烧肉，香香的吃了下去。

这真的是怕什么偏来什么。

常占美找我准没好事，这是我多年的经验。正在这边发愁，那边屋里母亲大声喊我快去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