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端午假期，齐愿和苏若在出租房里忙碌了一整天。

他们撕掉了刚搬进来时贴上的花里胡哨的墙纸，拆掉了当初请齐愿朋友来安装的墙上置物架——但凡稍微跟技术沾点边的手工活，齐愿总是笨手笨脚的。又扔掉了19块9包邮的蚊帐，不到三十块的懒人衣架还有一堆锅碗瓢盆，这间不到20平米的小屋丧失了已经挂了七年的廉价妆容，又恢复了素面朝天的原状。

最后，他们还联系了家政公司，找人来把房间内外清扫干净。不明就里的钟点工狐疑地看着这间破败不堪的出租屋，和眼前这对与这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小两口，估计心里早就开始怀疑他们打算把这里弄干净后改成地下赌场，非法牟利。

当初签订租房合同时，房东在合同条款里面添加了许多只对他自己有利的条款，“租客在租期未到前不再租住，房主可不返还押金”便是威慑力最强的一条，他还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按照合同条款办事，但这一次，当齐愿提出提前终止合同时，他那种唯利是图的习气荡然无存，竟然爽快地退了押金。

盛夏，像个孤芳自赏的马路歌手，又拨弄起了它那不怎么悦耳的弦，躁动的蝉鸣，枝头树叶的摇摆，尖锐的鸣笛都成了它的音符，连流动的空气都能让人轻而易举地找到它不堪酷热折磨而一再抱怨的蛛丝马迹。

奇怪的是，为何齐愿感到它呼吸起来如此稀薄，像严冬时那样，在人的鼻腔里趁虚而入，再到肺部翻江倒海？

出租屋下面只能容一辆汽车经过的小巷呈喇叭状，越来越宽，在他们生命中最宝贵的一段时光里，他们都在与这条小巷相依为命。

老旧的电线搭在半空，偶尔交缠在一起，当初，苏若对齐愿说，那些横七竖八的电线看起来好锋利，把它们后面的一片天空都切割得支离破碎。现在，她突然又说，这些电线好柔弱，看着有气无力的样子。

真像她说的那样，齐愿也纳闷，为什么现在电线后面的天空又完整无缺了？

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很有默契地一块走到街口，又折回来走到街尾，从下午四点一直走到黄昏。好像在寻觅什么东西，偶尔在某个角落停下脚步，随后又继续行走在夕阳之下。

02

远处，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正朝他们这边驶来，齐愿总感觉那辆自行车不太稳牢，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

男人穿着起皱的白衬衫，下摆胡乱塞进了黑色长裤中，裤子上横七竖八地“陈列”着一道道汗碱。

他左手握把，右手不断在自己面前煽动，好像要赶走一些恼人的飞虫，又像是要赶走什么其他无形的东西。

不知从何时起，这副失魂落魄的德行已经开始在整个世界蔓延，像天上掉下的一滴浓墨，滴在了单薄的宣纸上，缓缓化开，形成了一个黢黑的实心圆。

大多数人都陷入了这样一个单调的死循环——为了生计奔波——得到微薄的酬劳——果腹——接着为了生计奔波。

他们拼命想要攒住几两碎银，期待着一切都能够慢慢变好，到头来却发现，这银子琐碎得只够恰好填上生活留给他们的一个个窟窿。

毕业七年，他们在不断掀起狂风骤浪的海洋中挣扎，像两只渺小的蝼蚁坐上了一只独桅船，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生活的苦难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不断啃噬一切，逼得他们没有丝毫喘息之机，只能拼命向前划动木浆，以期赶快找到一处能够落脚的孤岛。

在他们狼狈前行的过程中，不时有细碎的木屑向他们飘来，在洋流中孤苦伶仃地打着转，那是前路上失事船只的残骸，也是生活向他们发出的狂暴威胁。

它曾对弱小的他们不屑一顾，觉得随便抛过来两块石砾就能把他们压垮，但他们偏偏又从石砾下爬了出了，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最后，面对他们的死缠烂打，生活不胜其烦，高喊：“我投降了！”

现在，它终于给了他们一个交代，是对他们不公的补偿也好，对他们不断奋斗的赏赐也罢，再去寻找这个交代的来龙去脉已经毫无意义。他们知道，自己与生活之间的这场博弈，已告一段落。

那天，夕阳的色调很重，像有人在半空中调出了粘稠的颜料，凝结成块，无法化开，把这场告别的气氛烘托得过于隆重。

七年前，他和苏若初来乍到，双手拎满了行囊，心里装满了对未来的惴惴不安；七年后，他们行将离去，双手空空如也，心里也坦坦荡荡，了无牵挂。

当晚，躺在自己家床上的齐愿努力想要在已经拥堵不堪的记忆殿堂中腾出一些空间，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封存在弥足珍贵的碎片里安放进去，好让他和苏若变老之后还能一同回忆起这个转折意义浓厚的日子。

但此时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再也不像几个小时前刺眼得让人刻骨铭心，他唯一记得的，是他和苏若挽着手一起站在后隆庄牌坊下，回望那座偏安一隅的城中，里面依旧满是居无定所的人群，两人的影子投射在滚烫的水泥地面上，似乎有些弯折，却真切地挺直了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