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母亲的去世是方明第二次亲历亲人的死亡，他没有父亲去世时的那种无助和天塌了的压力、心里凌乱得直想哭的感觉。他的脑袋里不是混混沌沌，也不是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中，而是很平静的把母亲送走和父亲合葬，比发送父亲时从容淡定了许多，类似茫然的悲伤也不是那么深切。方明在发送母亲的那几天有点奇怪，在所有的亲人们中，放声痛哭的只有方秀和李干姐，方月只是轻啜低泣，两个媳妇没见哭一声，他和方勇也没哭出声来。方明心里觉得难受，很想大哭一场，但眼窝里就是涌不出泪来。干嚎吧，又太矫情作假，怎么酝酿都酝酿不出来父亲去世时的那种滂沱大泪。那时他披麻戴孝，手里的丧棒拖在地上，东西南北，四乡八路去叩头发讣告，每到一家，见人就哭，请了多少家亲戚，就哭了多少次，而且越哭越伤心，止不住，两个眼睛总红肿着。方明心想这次有泪哭不出来，或许跟他又长了几岁，哥哥在身边，经济上也不像前些年那样窘迫有关吧。

发送完母亲，到春暖花开时，方明操持着把小妹方月嫁了出去。方月的婆家离靠山村不远，妹夫人不错，方明心里由衷的宽慰。但是母亲没有在自家老院的炕上闭上眼睛，是方明心里永久的痛。他还是按原来的计划要建七八间新房，建好后给父母亲留一间上房，供上他们的遗像。父母亲活着时没住过他建的新房，但死后给他们留一间新房，虽是一种形式，但至少能给方明心理上一点安慰。

虽然把建房包给了小包工头，正式开工后，晚上得有人看场子。岳父看了几天，说要回去浇水。方明知道岳父他们那里浇水是大事，从南山里的水库配给的渠水，水流疾速，定时限量，地头挖口子堵口子都是重活，不像靠山村的田地浇的是泉水，水流平缓，想怎么浇就怎么浇，想多会儿浇就多会儿浇，都是明浇夜退，晚上一般不浇水。岳父浇水去的那晚，方明没有去店里睡觉。那是他自从开店后唯一没人去值守的一夜，偏偏就是那一夜，他的店被人盗了。

店铺里的货被一扫而光，货架上空空的，方明的心里也空空的，无着无落。

新房勉强建起来后，方明实在没钱把院墙院门也建好，牌匾就更不用说了。方明陷入了收入无门，身背债务，妻啼儿号的窘境。

自古四川产辣椒，可到了八九月份，成都却需从外地调进大量辣椒。得知信息的方明东借西凑了些钱，跟几个年轻村民商议往四川贩运辣椒。从张掖装好新鲜厚皮辣椒，每人押运一卡车，经兰州，过若尔盖草原，日夜兼程，在成都荷花池批发市场销售一空，略有利赚。几个人顾不上回家，直接返回张掖，每人再运两车或三车，直奔成都。翻过二郎山，穿过大草甸，在鹧鸪山半腰，遇到山体滑坡，堵了两天。待路通后，上百辆贩运辣椒的车辆陆续进入成都，辣椒成灾。等了三天，还没进入批发市场，辣椒己坏，只能弃卸在岷江边上，几个人都血本无归，垂头丧气而回。

新房建起来连门窗上的玻璃都无钱安装，旧账未还，又添新债，遭受雪上加霜的方明求助无门，仰天长叹。任小佳骂他越厉害了，骂的次数也越勤了。米面夫妻百事哀，一分钱难倒个英雄汉。富贵如龙，游进五湖四海；贫穷如虎，惊散九族六亲。方明无言反驳任小佳的责骂，心里隐隐作痛，愧对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孩子。那段时间，愧疚感撕咬着他流血的心，任小佳却不依不饶，跟郑玉华一样，动辄以离婚相胁，差点让他的精神崩溃。他从结婚后时间不长，就觉得他跟任小佳性格不合，但他从心底喜爱她，喜爱她的端庄，喜爱她的持家过日子，更喜爱她的茶饭。他始终认为，两口子性格不合缘分合。这也是他内心深处的美好愿望。既然结为夫妻，关系那么亲密，应该根本不存在性格合不合的问题，而是爱不爱的问题。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后，当双方都熟悉到一定程度，突然发现走得那么近，彼此间有那么多不同，闹些矛盾是必然的。两个人既然走到了一起，连性格不合都不能接受，那还怎么承受生活中的不顺和厄运呢？这个阶段两人的争吵、疏离不应该就认为是性格不合，而是亲密关系进入到一个特殊阶段的必然结果。方明常在心里说，与其说他和任小佳的性格不合，还不如说这恰是两个人相濡以沫的开始和过程。

方明的新房前是一条宽直的水泥大道，一头通往公园大门，一头通往县城北门。大道两边是合抱粗的白杨树。前几天落了霜，大清早树叶哗啦啦乱掉，即使没有风，那些树叶在枝上待不住了，一窝蜂地往地上跳，它们自己形成了一阵阵金黄的风，满地铺起厚厚一层。

方明在痛苦、彷徨、迷惘一段时间后，没有消沉。幸亏有地，地里种着庄稼。农民有个好处就是有地，再怎么难肠，地里总会有收获，基本温饱可以解决。秋后收割完庄稼，卖了粮食凑些小钱，批发来些小商品，摆个地摊，苦捱日子。刚过了几年好日子的任小佳也无可奈何，他们的儿子已经上学，她带着刚会走路的女儿，每天进城苦守着理发店，日子虽紧，但总得往下过。

有个在县城上班的同学来找方明，说他想组织一场同学聚会，在方明新建的大书房里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