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方明两口子一个经营商店，一个经营理发店，地也种着，几年里勤勤恳恳，省吃俭用，积攒了些钱，陆续添置木料，打算好好盖一院房子，让母亲单独住一间，他和妻子住一间，两个孩子各住一间，有一间大书房，有家里来人了住的客房，有厨房，有库房，总共盖七八间。在院门上当然少不了置放一块牌匾。他想好了，匾要用上好的松木做，字要请县里文化馆的书法家题写，请匠人雕刻出来，争取做的精美别致，与众不同。

靠山村村前是耕地和河湾湖滩，虽地势平坦但水多潮湿，不宜建房住人。村后是山，一些山湾湾，平坦一些的山头和山坡，宽阔点的山沟、山窝窝，凡是能盖房的地方早已经被村民们占用了，宅基地向来紧张。方明没时间也无力劈山挖土整出一块地来盖房，他花钱买了块地皮，地皮离城北公园很近，属集体土地。

以前盖房，备好木料水泥土坯或砖，打好地基，正式动工时邀请队里的壮劳力来帮忙，每家出一个人，几天就上梁铺顶，主家只管饭，再无报酬。谁给你帮了忙，记在心里，轮到他家盖房时，你也得去帮忙，乡里人叫工谝工。三叔这些年也进入老境，只能为儿子们干些浇水拔草的轻活儿。在分地前和分地后的那几年，凡方明叫叔的那些人是村里的中坚力量。那时候村里到处都是他们强壮的身影，高喉咙大嗓门的声音，还有旺盛的雄性气息。不仅犁地耙地、播种收割、驾车拉运、码垛扬场等一应庄稼活儿由他们承担，连谁家盖房吊线砌墙、上梁抹泥都是他们唱主角，甚至连生产队的队长、组长、民兵班长、治保员、会计、保管员、记工员都由他们包揽。方明他们那一辈还远远排不上队挑这些重担，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说法，方明他们这一辈还没有形成波浪，或者说刚要形成波浪，就因分田到户散了，对那些当年的中坚力量还起不到任何助澜作用，而那些中坚力量在刚分地的那几年仍是滚滚向前的浪头，推得方明他们这一辈前浪够戗，那怕在各家的承包地里再怎么爬天摸地折腾，也没有当年人多力量大的那种气势。每一个村子的历史都是当年那些主导性力量创造的。

方明从城里搬出来，虽跟母亲在一块儿生活，但他每晚必须去城里的店铺里睡觉，店铺里摆满货，晚上没个人值守可不行。有时任小佳在方明去省城进货时，也不出城，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店铺里。一家五口有老有小，各有各的事干，方明两口子进城务习生意，方月在家照顾病越来越重的母亲，再抽空干些地里的活。

不知不觉又到了冬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任小佳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是方月的声音，带着哭腔，母亲不行了。

村里不少人围在五十五岁的母亲炕前。病疼已把母亲折磨得气若游丝。方勇两口子也在，方月抽泣着抹泪。任小佳在七嘴八舌中，听出是婆婆这两天一直念叨要吃一种东西，方勇方月和大家几番侧耳细听都无法听明白。

“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呀？我前天进城之前不是这样啊！”方明小声问方月。

“这次跟以往不同，肚子胀得跟石头一样硬，药喝上不管用，拉不出屎来，我用指头抠也抠不出来，妈妈疼得连打滚的力气也没有，叫喊都叫喊不动。”方月轻声哭着说。

“那你这两天为啥不进城叫我？”任小佳又问。

“叫你来能干啥？你的娃娃还小，看见奶奶疼成那样，吓着咋办？再说小哥又不在，妈妈不让我叫你。”

“这你就不对了，你叫我来，我们可以拉着妈妈去医院啊！”任小佳边说边白了方勇一眼。

方勇说：“你不要瞪我，我这两天正好去西河收猪去了。”

“那大嫂呢？”

“我们两个都去了。”郑玉华抢着答。

“妈妈不让我去叫你，她说谁都忙，药喝上肚子扯开就好了，结果越来越不行，昨晚连话也不说了，我才慌了神，赶紧去叫人的。”方月对任小佳哭诉。

“看样子在盼着什么，等他小儿子回来再说吧。”大家说。

“不能等啊。”五十岁的三婶说，“也许大嫂要吃的东西我们就有，想办法问吧，不然等方明回来，再给她找寻，怕来不及了。”

大家一想方明虽去省城进货，但一般都是三天就回来，去了已经两天，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估计今晚不到，明早必到，都沉默了一会，再几番询问，支起耳朵细听，还是听不明白。

“我再试试看！”这是方明九十岁的奶奶的声音。奶奶在村里岁数最大。

躺在炕上的母亲，想拉奶奶的的手，伸手却抬不起来，奶奶握着母亲干瘦的手，俯下身去，轻声问她想吃什么。母亲微睁双眼，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终究还是含糊不清喃喃地说了。

奶奶皱眉舒开，要母亲再说一遍，然后笑了，抬起头来对众人说：“她要喝马踏泉的水。”众人一听，松下气来。

靠山村和周边村庄，甚至方圆百里，许多老人在病重时，念叨要喝马踏泉的水。

在母亲一代，上至奶奶一代，马踏泉的水是天下最好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