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秋后，跟方明很要好的那位同学也准备娶媳妇，邀方明陪他到各亲戚家送请帖。

那位同学在方明结婚时帮了不少忙，他邀约许多同学给方明凑钱，使得方明在极度缺钱，经济困难的窘况下顺利地把婚事办了，方明自是不敢怠慢。

两人各骑辆自行车，从西乡到东乡，奔波三天才算送完。最后一天天快黑时，两人疲惫不堪地往他家赶，到县城南关，天已全黑，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贼亮的车灯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因路边挖开着一米多深的管子沟，路显得窄了，小心为妙，并排骑行的方明使劲蹬几下脚踏，往前窜出十几米，与同学拉开距离，以免被车碰撞。跟卡车快要会车时，车灯却往方明这边晃了一下，他心里一慌，自行车前轮一歪，栽进深沟去了。

待方明醒来，已在同学家的炕上，嘴唇肿得不用撅自己也能看见，跟猪嘴似的，说话漏风漏气，且钻心的疼。同学拿来一面小圆镜一照，他从头凉到脚，心里又惊又气又沮丧又难受，泪就出来了。

方明引以为豪的红唇白牙，上门牙少了一颗，而且这颗离他而去的白牙出去时顺带把他的下唇豁开了一个大斜口子，口子快到下巴，里面鲜红的牙床清晰可见。豁牙豁唇且豁的下唇，让他情何以堪，以后怎么见人？寻思从此后恐怕得改名，人们肯定会叫他方豁唇或者方下唇，当然，他自己只能认为是方霍春或是方夏春。

英俊的面目已毁，让他痛不欲生，绝望至极，他的那位同学及家人也是唏嘘连连。

第二天去医院，经过那段伤心路段，方明让同学下到沟底，仔细寻找，终于把那颗让他唇亡齿寒的门牙捡了回来。他要保存它。它毕竟在他嘴里站岗放哨近二十年，尽管它出口伤唇。

到医院后，医生护士一见方明的尊容无不掩口偷笑。女医生给他清洗豁唇时，端着医疗器械盘子的小护士一直笑得浑身颤抖，掉过头去，不忍直视他的因疼痛而变了形的五官和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表情。终于，在女医生问他问题时，他蠕动着豁牙烂嘴含糊不清的嗡嗡声，让那有两颗虎牙的护士实在无法再忍，扔下托盘，爬在椅子、桌子、医疗床上打滚，笑得惊天动地，上气不接下气，死去活来。医生、他那同学也被感染得弯腰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狂笑，直起腰来，一看他额头冒汗，龇着豁牙，咧着露出牙床，肿得像猪嘴不像人嘴的下豁唇，想笑不敢笑却在流着泪痛苦地哭笑的狼狈样子，顾不上他因笑而被撕裂的越长的豁唇和渗出的鲜血，复又笑成一团。那位可爱的护士没站起来过，爬在窄窄的医疗床上，半会抽搐一下，好似昏了过去。

方明泪眼婆娑的盯着她被笑折磨成弯曲状的丰满身子，心中竟冒出爱上她的念头，心想要不是他已结婚，他会追求她，和她谈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让她天天笑口常开。爱笑的女孩心善良。可你们今天不能乘人之疼，拿我开心啊。要不干脆笑死你，他心里恨恨地想。豁唇的巨疼让他收住了心猿意马。

中年女医生抖着声音，使劲拉着面孔呵斥小护士不准再笑，但方明能听出来她的心里仍在默笑。女医生强忍住笑故作不笑状开始给他缝针，五针五针缝了两次，他满头大汗挨了十针，因先一次她因手抖把线从针孔中抽出无法完成。方明疼得差点昏过去，因为没用麻醉药啊。可爱的小护士端着盘子的手一直在抖动，给他擦额头的汗时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心里一直在狂笑，虽然她紧抿嘴唇，咬着牙关，但她的一双大眼睛告诉方明她的笑就一直没停过，可怜的小姑娘呀，赶快从笑意中挣脱出来吧，你再笑我也得陪着你笑，你笑是肚子疼，我一笑豁唇不单是疼而且会越大，他一边冒汗一边又在胡思乱想。

女医生缝完针贴好胶布，喘着粗气告诉方明，那颗破口而出的门牙只能等到下唇肿消，豁了的部分愈合，完全康复后才能补。只好如此， 戴个口罩回家吧。回到家免不了母亲的责怪，媳妇的心疼，妹妹们的讥笑，一边吸着流食，跟疼一块忍着养伤吧。

三个月后，下唇完全长好，不担心人叫方夏春或方霍春了，方明心里渐渐宽展了。到县城北大街的大众旅馆里住的江湖郎中处，花了三十块钱，补了颗假牙，口腔总算恢复正常，只是下巴上有道伤痕，但随着岁月的风雕雨刻，渐不清晰。

让方明没料到的是那两颗门牙的故事压根就没完，后来围绕它们发生的事更令他哭笑不得，没齿难忘。

一晃十几年过去，方明已先到县城，又迁到了市区，女儿也已上学。那颗假门牙也与两边的真牙相处甚洽，好似它原本就在那位置。下唇上的伤痕也随着他发胖隐约不见。

有天早晨，他骑着自行车，前梁上带着女儿，迎着冬日的朝阳，送她去上学。

上了市区的一座大桥，往桥坡下滑行时，一辆摩托车从身边呼的一声闪过，屁股后冒着烟，一溜风远了。女儿说爸爸你骑快点，追那摩托车，他心里没多想，腰一弓，脚下用力，猛蹬脚踏板，自行车借助下坡，往前飞奔，突然，前轮不动，后轮耸立，耍马戏般，连人带车直立起来，接着往前一栽，再接着他便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