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正月十五这天，村里的秧歌队要解散，父亲的好友们要求村头村脑们，让秧歌队到方家院里走一圈，也算是对父亲在天之灵的告慰。

村干部们已不是原来的那班人，原来的村书记嫉贤妒能，无文化。在任期间，在国有企业和县城各安排了一个侄子。自己的子女不识字，没成器，没来得及安插他就下台了。村主任嘴上功夫了得，曲意奉上。平日里上蹿下跳，差点炸毁县城钟鼓楼。子女也小，没容他安排工作就被列为三种人，属永不再用之人。连团支书当年都得意忘形，在全村大会上点名时只呼其父大名，其父更大声响应，子不尊父不为，成为笑柄。现任村干部们没有忘记第一年筹备秧歌队时，父亲倾注了太多的心血。

秧歌队百十号人，所有家当，都拥进方家院子，挤挤挨挨，无法走，也无法扭，唯独那条金黄色的长龙，因龙首太大，院门太小进不来。锣鼓响着，龙头趴在院墙上，左扭右晃。村头摆手示意让喧闹的人声和锣鼓响器停下来，高声喊说：“方大师，我们给您拜年了！”大家都跟着双手合十，低头鞠了三躬。母亲擦着泪花，连说：“谢谢！谢谢！大家没忘了方老汉，走个过场就行了！好意心领了！”方明也眼睛潮湿，拱手相谢。

秧歌队能进入谁家院子，对谁家是莫大的荣幸。

其实，龙和狮子，方明从来都没有亲近过。不论是画的，雕塑的，电影里的，人们举起来耍的，他觉着龙一点也不威风，实在是有点儿丑，印在脑海里的是它的张牙舞爪，方明至今不懂古代的皇帝老儿们，为啥要把龙当图腾。

狮子也是象征权威的，见的最多的，就是蹲在大门口的。再后来在电视上动物世界里常见它，再再后来在动物园里一睹它的真身，却老觉得它没有大门口的石身那么威严。有狮子蹲的大门口，方明常常离得尽量远点儿。里面明明是人在上班办公，还有保安，有的还有士兵站岗，却在门口蹲两只狮子，明显是在显示权威，告诫我等小民无事切勿靠近，想来，离它远点是对的。

被权势拿来当图腾的龙和象征威严的狮子，却被民间耍得龙腾狮跃。都说我们是龙的传人，但方明没有考证过，舞龙戏狮的习俗源于何朝何代，始于何时，只是觉得，最初敢把龙和狮子拿来玩的人，是何等的勇敢，何等的智慧。

每逢过年，或有喜庆大事，当一群人又蹦又跳地举着一条龙，在人群中随着锣声鼓点，上下翻腾，龙就不是那家的图腾了；当狮子只剩了一张皮，摇头晃脑地踩绣球表演，狮子也就不再是原来的狮子了，它们代表的权势和威严尽失，成了被解构了的躯壳，成了玩具。

龙腾狮跃，它们出现在街头村落，街头村落热闹；出现在庄严场合，庄严场合轻松。它们甚至无所不在，它们既讨好权威，又似乎在戏弄权威，同时又在娱乐民间。凡它们出现的地方，必是热闹。它们就是专门用来制造热闹的，锣和鼓是为它们鸣声开道、摇声呐喊的同伴，跟它们一道制造了一种喧嚣的喜感，有趣的氛围。

一方人唱一方歌，一方人吃一方食。方明小时侯从没见过耍龙舞狮，那年村里闹秧歌，扎了一条十几米长的金龙，缝制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狮子，敲锣打鼓，亮相县城，引起轰动，吸引得四乡八寨的人们，拥进县城，龙狮到那，人群跟到那，着实热闹。今天趴在院墙上扭动的还是前年扎的那条金龙。那时的方明，哪里见过龙啊，他心里说，也就是人们扎的龙，真龙恐怕自古从没人见过吧，狮子他更没见过。

方明跟随在人群中，怀着激动的心情，两眼紧盯着龙和狮子，不，是一会盯着龙，看它弯曲如蛇，翻滚如蟒，张着龙口，伸着龙爪，两只龙眼睨视着人群，头顶角上的两颗绒毛红球一晃一晃，真是盘龙卧狮，居高临下，威仪八方。舞龙的人休息时，它趴在地上，风一吹，纸糊的身躯一鼓一吸，好似临死前的挣扎喘气。龙头贴在地上，耷拉着眼皮，威风不再，心里面才觉得它是人们扎制出来的，对它的神秘感不再神往。一会盯着狮子，棕红色的长毛在风中一起一落，在引狮人的指引下，一会爬，一会卧，一会打滚，一会跳跃，一会跳上桌子，一会四爪踩在一个大绣球上，往前滚动。狮头东晃西摇，狮眼忽合忽闪，憨态可掬，跟大门口蹲着一成不变的石狮子完全两样。舞它的两个小伙休息时，从身上剥下它来，往地上一丢，团成一团，看不出狮身来，倒像是一张它的皮，堆在地上，只有那头，连着皮，像个顽皮的狮头。

方明刚开始对龙狮怀着无比敬畏，后来慢慢看的次数多了，敬畏渐少，反倒对裹着狮皮耍狮的那些人越来越敬佩。

说了这么多，其实方明对龙和狮子是完全无知的。后来每逢过年，在居住的城市广场，都会有从各乡镇来的秧歌队汇演，他必会去一睹它们的风采。其实每次见到的都差不多，差别只在龙身的长短上和舞狮人的技巧上。

十五刚过，地里有了劳动的人影，一些勤快人初五过后就往地里运开粪土了。分了地的第一个春耕，人们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可是分到家的生产资料不同，尤其是能出力的牛马驴骡，有强有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