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两丈余高的浪潮撞上堤坝，洒落成漫天盛开的水花，令人恐惧又激动的雷霆之声终于退出耳畔，被撕碎的月影重新聚拢在水面随微波摇晃。

观潮台上攒动的人潮流向四面八方，歧音拍了拍祝寒宜的肩膀，说：“可以放我下来啦。”

祝寒宜蹲下身松开手，等她站稳之后牵着她走进灯火明亮的长街。人群往来，手里提着的一盏盏竹条扎成的灯笼如繁星点点，汇聚成一条流动在人间的银河。

他买了一盏兔子灯笼递到她的手里，问：“别的姑娘家都在对月祈愿，你怎么无动于衷？”

“我没有什么愿望。”歧音拉着他沿着河边走，看那些被花灯装点得流光溢彩的画船拖着灯辉闪烁的水波离开岸边，照亮一段又一段长夜，笑吟吟道：“我从小到大顺遂无忧，不愁衣食，至亲挚爱身体康健，常在左右，不能再贪心索要太多。”

祝寒宜笑了一下，她的所思所求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他总该能让它们一直实现。

冬日雪初晴。

歧音带着几串小小的红灯笼爬上树，在最高处的树梢也留下一抹热闹的颜色。

院墙之外，祝寒宜出现在积雪的街巷，肃然紧张的神色之下又藏着点势在必得的心思，像是要完成什么神圣无比的事情。祝府家仆挑着沉重的大箱子，排成长队跟在他身后。

“祝寒宜——”她大声喊他的名字，朝他挥了挥手，系在手腕上的几串小灯笼也欢快地摇晃在风中，“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这才注意到她，闻声望去，想起六岁时随父亲拜访年先生时，就是在这里看见了一个爬树摘枣的姑娘。

“可甜了，你也尝尝？”当时，她不甚在意地揉了揉摔疼的屁股，踮脚把篮子举到他眼前，笑眼里藏着蜜。

祝寒宜站在原地与歧音对视，从幼年相识到如今的画面纷纷映入眼帘。懵懂无知时对于喜欢浑然不知，只肯定彼此是不可缺少与替代的存在，再长大一点，才知道在这些坦诚长久的陪伴之中时有心动，是相爱二字的具象。

他朗声回答她的疑惑。

“提亲。”

忆言传递的记忆像是受到干扰一般，略过了歧音觉得很重要的事情，她被笼罩在一种夹杂着愤怒与孤独的悲伤之中，像是一只在嗥叫在幽暗旷野的受伤的狼。

下一刻再看到的是祝寒宜变得冷毅的眉目，从小城逃往清武的一路上被他昼夜握紧的手。

小城里逃出的六条命缘觉醒五条满境的邪灵因为有着令人嫉妒的天资与年纪，是追杀者立誓要除去的祸患与毒刺。

元希大陆上大小宗门的据点遍布五湖四海，追杀不会缺席于他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每一截断裂的灵丝上都挂着猩红的血珠。

歧音看着祝寒宜越来越熟练冷酷的灭杀那些追杀而来的修行者，之后被他抱紧腰肢，藏进最坚实可靠的胸膛。骏马飞驰，带着他们踩碎仇敌的尸体，直到命悬一线的惶恐与危险终于远了，祝寒宜满脸满手的血迹也被细密的雨丝洗净。

湿冷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与雨水黏在一起贴在脸上，显得狼狈可怜。

他轻手整理着她的头发，一会儿沉默，一会儿流泪。

“我们还活着呀。”她捧着他的脸，吻向伤口和泪痕，“已经尽力求生，不愧对谁。”

“从今以后，你我是彼此的全部，既然是全部，那就不会再失去任何。”她说着说着，牵起一个笑。

祝寒宜点头，冷冷俯瞰一切的月色映入眼中，变成像他手中杀咒一样残忍狠毒的寒光，过去的他也无声无息被那片寒光所杀。

他们踏进清武，走进宿棠城时，静谧的街巷间有万家灯火温暖燃烧，如梦如幻，陪伴着每一扇窗下的好梦，只有游荡在街角檐下的夜风与他们一样无家可归。

害怕与彷徨的感觉早已被歧音丢弃，她牵着祝寒宜寻找着可以暂时容身一晚的地方，脚步轻松，还抬手露出一只玉镯在他眼前晃了晃。

年家价值不菲的传家之物，在一片星辉之下更显得温润莹泽，一如随意自然、笃静守柔的家训。

“明天我就把它拿去卖了，然后我们可以做点小生意，先安顿下来。”歧音计划着开一家糕点铺，最拿手的花糖糕即便是在霜风冻手的冬日也可以让人早早排队等候。

她摇了摇牵着的手，仰头看着他，征求他的意见。

祝寒宜突然站定在原地，然后缓缓闭眼，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震撼无比的事情。

清武是邪灵的领土，天地灵脉在这片土地之下掩埋了千万年，让清武一带诞生了许多天赋异禀、命缘觉醒之日就是天生强者的邪灵，是他人拼尽所有苦苦修行一生也不能匹敌的对手。

祝寒宜踏进这方土地，走在安谧的深夜里，在逃亡路上付出所有努力修炼却无甚突破的希音毫无预兆的满境了。

六条命缘满境，得以窥知天地运转法则和万物生灭的玄妙奥义一二。

他第一个知道了天地灵脉和它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