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葬礼的人很多。全镇的人几乎都知道他叫高达，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他。

墓地在小山旁，挤满了人，来晚的人只好站在铁门外。高达生前没去过教堂，所以他的夫人艾薇决定仪式在墓地举行。她站在牧师身旁，身着没有装饰的黑衣裙，眼睛盯着地面，右手紧紧地攥着一条脏兮兮的手绢，手指还下意识地捻搓着。有传言说她看到丈夫尸体时，简直就疯了，又喊又叫，冲出家门，把衣服也脱了。后来还是医生制服了她，让她安静了下来。此刻，她那两个已经长大的儿子一边一个搀扶着她，看到此情此景，阿杜相信了这个传言。

报纸上对邮差自杀做了一般性的泛泛报道，考虑到家人的方方面面，礼貌地掩盖了一些细节。但镇上有一些听了让人头皮发麻的说法却通过比报纸更快捷更有效的渠道传播着，第二天中午，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整个过程。显然，高达起床时，她的妻子还在睡梦中，他来到车库取那支锯短了的猎枪，然后走进盥洗室。他脱掉衣服，躺在浴盆里，把枪管插进嘴里，扣动扳机，子弹把脑袋打了个洞。艾薇跑进来的时候，鲜血、碎骨、碎肉已溅在身后的瓷砖上，一片狼藉。

当然也有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阿杜根本不信，说是高达坐着给枪上油，子弹是在他肚子里炸的。还有一种说法是他把枪插进眼眶，挤出眼球才开的枪。不过，这些站不住脚的说法根本就没有立场，葬礼这天也只有一种说法还在流传。

邮差的自杀对小强震动很大。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健在，养的小宠物也没死过，这是他对死亡的第一次切身体验。他和镇上大多数孩子一样喜欢高达，听说邮差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连两天他表现得很听话，但心情沉重，闷闷不乐，话也少多了。阿杜和阿丽仔细探讨了一番该不该让他参加葬礼，最后决定不带他去，他们认为看到送葬人和棺材有可能在他心里留下创伤，那天上午请人看着他，回家后，给他讲讲葬礼的情况，保证让他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牧师站在墓前，对着棺材读了几段经文，这是他事先选好的。他巧妙地回避了邮差的死因，只提到死者生前的光彩之处以及他的死给家庭和社会带来的损失。

阿杜在听牧师的这番泛泛评论时，发现自己思想并不集中。虽说他感到了悲伤，但他应更伤心才对。想起高达他就激动，听这番颂词他也应该激动。他觉得牧师的颂扬缺少的是对高达的精神的歌颂，他还认为如果让别人来，许多人都会比他讲得好，说得更动人。比如说，镇子上另一个牧师罗峰

比如说，邮政局长霍心

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着，他看到了邮政局长。他正站在高达家人的旁边，穿着为这次葬礼专门买的黑衣服，毫不掩饰地低声抽泣着。一望可知，他在仔细地听着牧师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眼睛死死地盯在棺材上。

阿杜皱紧眉头。邮政局长身边还站着一个人，这人阿杜从来没有见过，他穿着浅蓝色的邮政制服，与其他送葬人穿的传统的令人感到压抑的黑色葬服形成鲜明的反差。这个人高高的，很消瘦，脸长，面色苍白，头顶上的红头发蓬蓬乱乱。他眼望远方，明显地露出了对这个葬礼的厌烦。尽管阿杜离他比较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站姿上可觉出他的傲慢，从歪着的头可觉出他的蔑视。他懒洋洋地转过头望着牧师，阳光照在他上衣那排钮扣上，显得俗艳俗艳的。那身邮政制服穿在别人身上就很神气，甚至令人肃然起敬，但在他身上却很可笑，小丑一样，使这种场合没有半点儿沉痛可言。他转过头来，目光扫向人群。阿杜突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只觉得他直直地盯着自己。这令他措手不及，他不敢同他对视，赶忙朝霍心的方向望去。

阿丽也在看着邮政局长，但却没有注意到他身边的那个人。她的目光停在局长的脸上，望着他那湿润涸的双颊和颓唐的表情。看上去他显得那样失落，那样无望，那样无能。她决定以后得找时间请他到家里来吃顿饭。可能这星期全镇有一半人已经向他发出了这种邀请，但她清楚霍心更喜欢他们两口子，他们没准儿能使他快活一点。

她朝站在局长身边的艾薇望过去。她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这个女人，她对自己的丈夫总是那么严厉，太逼人，太追求身份地位了，可他总是那么亲切，那么从容不迫。很显然，她此刻很痛苦，从她那呆滞的目光就可以看出来。艾薇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他的离去使她很难受。阿丽同情起这位寡妇来，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滚动，这是以前没有过的。

头上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十点钟就感到太阳已经很热了。在这里，镇子的全貌可以说是尽收眼底：接过小餐馆的蓝墙望出去能看到商会，购物中心的建筑在树木间隐约可见，远处还可以看到加油站和快餐店的色彩斑斓的标志。走过墓地与高尔夫球场间的草地就是镇子原来的中心区：报社、图书馆、酒吧和警察局，这些建筑错落有致，相距不远。当然还有邮局。

邮局。

阿丽发现自己无法再看一眼这空无一人的邮局了，它显得悲痛不幸，好像被人抛弃了，其实是为了这个葬礼它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