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五年，终于又回到了广宗县。

赵靖忠骑在油光华亮的枣红马上，四周的番子鲜衣怒马，簇拥着他。

他看着村口的大槐树，感慨万千。

当初，他孑然一身，势单力薄，家产被恶人谋夺，人还险些丧命，为了活命，不得不灰溜溜离开，像一条丧家之犬。

走到村口时，他对着这棵大槐树，立下了誓言。

有朝一日权在手，杀尽天下负我狗！

可到了外面才发现，原来哪里都一样，穷人根本不能算是人，过得猪狗不如，活着都很艰难，更别提报仇了。

他心一狠，割下胯下三两肉，进了宫。

苦苦熬了两年，终于攒够了五十两银子，供奉给赏识自己的大太监王承恩，做了一个能接触天子的小黄门。

可这点权势，根本无法完成他的誓言。

家产被夺的痛苦，仇人肆意的嘲笑，像蛇一样噬啃着他的心。

终于他抓住机会，在皇帝问对时，冒着杀头的危险展现出自己的才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权利。

东厂掌刑百户，天子亲军，监察天下，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想到仇人即将像狗一样在自己脚下哀鸣，他身体里就涌出一阵阵抑制不住的快感。

可他也知道，他带来的这些手下里，必定有皇帝的眼线，若自己做得太过火，失去了圣眷，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刚开始，他的愿望是逃离卫所。

后来，他的愿望是多买几亩田。

再后来，他的愿望是报仇。

出村流浪时，他的愿望是不饿死就好。

现在他有了更高的愿望，九千九百岁魏忠贤，生祠遍大明，死了两年，朝臣还闻之色变。

如果能做到这程度，才不枉此生。

他轻轻抚摸着槐树粗糙的树皮，回忆这一路颠沛流离，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赵靖忠是固安县石山卫的军户，和同卫所的李和田是扁担亲。

扁担亲就是换亲，十三岁那年，他的姐姐换了李和田的姐姐。

寻常人家的女子都不愿嫁给卫所兵，可怜的卫所兵只能换亲或者租妻延续血脉。

他们两个给百户种田之余，还学了门皮匠的手艺，勉强活得下去。

忽然有一天，一个高头大马的将军冲进卫所，不由分说就将他和李和田给抓进了部队，踏入了辽东战场。

抓走他们的将军叫吴襄。

吴襄将军吃空饷吃太多，天启帝派太监来清点兵员，让他去救援广宁。

吴襄将军半点不慌，稍微撒点小钱给那些卫所兵头，就买了许多军户去凑数。

反正兵头养军户不花钱，无本万利的买卖。

来到山海关，发了根火门枪，就跟着部队上了前线。

吴襄的家丁一人双甲，他们却只有一件发臭的破烂大衣，冷风时不时灌进来，感觉比没穿还冷，手冻得跟萝卜一样，道道皴裂翻出黑红烂肉，别说给火门枪装火药了，枪都拿不稳。

兵士们唉声叹气，都觉得自己是去送死，想着逃跑，可是被家丁看得死死的。

一路踩着雪水泥泞，脚指头都冻烂了，靠着每天半个饼，终于熬到了前线，他们两个扁担亲和三百个同样拿着火门枪的炮灰兵驻守一个山头。

战斗开始了。

辽东的风，格外刺骨。

赵靖忠缩成一团抱着肚子，一口一口嘶着冷气，哆哆嗦嗦说道：“和田哥，家丁没多少了，我们跑吧。”

李和田点点头，环视四周，炮灰们左顾右盼，显然都在打这个主意。

他们盯着背着大稍弓的百户大人和家丁，目光里泛起危险的光芒。

要么大家一起跑，百户和几个家丁绝对管不住，但最开始跑的几个人肯定会被射死。

要么大家一起上，杀死百户和家丁再跑，可这样，先上去的几个人也还是会死。

大家都是聪明人，都在等着别人先出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动。

忽的，远方隐隐出现几个白色的身影，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百户大声呼喝道：“别怕，才三个建奴，每个建奴人头值十两银子，我们这里三百个人，怕什么怕？五十步点火，别怕！”

对金钱的欲望战胜了恐惧，炮灰们看到自己这么多人，对面才三个，勇气一下子就来了。

三个白甲八旗拿着盾牌，挥舞着长刀，嘴里咆哮：“阿拉！阿拉！阿拉……”

怪异的吼声杀气腾腾，似恶鬼在索命。

炮灰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取出包得严严实实的火折子，点燃了火门。

“你们这些傻帽儿，现在点火干什么？”百户气急败坏地喊道。

砰砰砰……

三个白甲八旗兵举着盾牌，快速冲来。

铅子大多落空了，少数落在盾牌和八旗兵的白甲上，一点伤害也没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