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霜『露』院, 灯已经完全了起。

前头引路的小厮提着羊角宫灯，正屋的檐下挂着福建的珠灯，细细密密的珠串出岁寒三友的花纹, 散朦胧浅淡的晕光, 迎接着主人的归。

屋里正厅的长几上，摆着一盏四角玻璃灯。玻璃的颜『色』微微泛蓝, 但被暖光一照便中了, 亮堂堂的照亮西间。

两个穿红比甲的丫头上前，替他解开外衫的扣，换下沾满灰尘的披风，再脱下靴, 换上家常的云履。

又一丫头上前，捧着兑好的热水。其中一个高挑些的丫鬟要拧帕，被他挥手打开, 自己拧干净面。

“三爷, 太太那边叫送夜宵。”另一个贴身长随，名为松木的小厮，提着一个食盒，麻利地摆开。

一碗馄饨鸡, 一份银丝面，几样小菜。

谢玄英其实吃不下，但不忍辜负母亲的好意, 在榻上坐了，随意吃了几口。

这时，他才现替他布菜的丫鬟有些脸，挑起眉梢。

“三爷，这是太太送的。”高挑的丫鬟忙道, “说是以后伺候爷。”

丹桂赶忙上前见过：“奴婢丹桂，见过三爷。”

谢玄英随口问：“谁走了？”

别看他去江南，身边只带一小厮一管事，那是出门在外没法，带的人多就走不快，别说还有八个护卫。

事实上，在侯府中，他身边伺候的人有十个。两个贴身伺候的长随，四个出门跟班，两个捧坐褥衣裳，一个上门递拜帖，剩下的一个牵马跑腿。

内宅亦有人伺候，做洒扫的小丫头，洗衣『妇』，这些人等闲不到跟前，瞧不见，熟悉的还是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

两个一等丫鬟就是穿红比甲的，叫梅韵梅蕊，伺候他已五六年。二等丫鬟管衣裳茶水，叫竹枝竹香，已经尽够了。

平多出一个人，他以为是顶替谁的缺，故有此问。

丹桂涨红脸，呐呐不语。

梅韵道：“没人走，这是太太打专门伺候您的。”

谢玄英登时拧眉。

像他这样的人，对通房丫鬟并不陌，家里总是有那么几个，不是兄弟的，就是父亲的，也没什么身份地位，统称为房里人。

她通常没什么存在，只是打扮得比一般丫头俏丽些，长辈也通融。

他打量着面前的人，头低得很，瞧不见样貌，却能看到乌油油的间，『插』着一支桂花赤金簪。

扎眼。

“你刚说，叫什么？”他问。

“奴婢丹桂。”女的身体伏得低，背脊隆出，愈显得可怜，“是太太改的名字。”

谢玄英不想为难一个丫头，说：“以后就叫竹……竹篱，给她个差事，别我眼前晃悠。”

丹桂愣住，失措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他，美目充盈泪珠。

谢玄英却毫无动容。

即便是家中司空见惯的人，即便是母亲允许的侍奉，那又何？他期待已久的故事里，从不曾有她的位置。

梅韵梅蕊对视一眼，均不敢劝。说到底，了霜『露』院，就是三爷的人，是死是活，由不得自己。

能被太太送过，是运，没被爷看上，也是命。

“是。”梅蕊扶走丹桂，怕她闹起，出门便低劝，“今日爷累了，改明儿想起你，自有你的造化。”

有了这句话，丹桂——哦，是竹篱了，方才定定，勉强道：“多谢姐姐。”

梅蕊见她听话，亦松口，这是太太送的人，又被爷打，若处置不当，两头吃挂落。

屋里，人走了，谢玄英却也胃口全无，丢下勺：“收了，备水。”

外头，竹枝竹香赶忙提了两桶热水，倒入浴桶。梅韵替他解开巾，拿象牙梳通头。

谢玄英支着头，思却飘到别处。

程姑娘在老师那里，不知怎么样了……她孤身上京，从此又要寄人篱下……虽说老师宽，师母贤良，可毕竟……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怕是只有嫁人，才能有真正的归宿。

是啊，她已经及笄。

想不久，老师便会与她说门亲事。

那，我呢？

*

比起谢玄英一京，马上要面临无数问题，程丹若倒是一派安然。

晏家先前便已收到晏鸿之的信，知道他收了个干女儿，待她十分周到。才下车门，大『奶』『奶』便拉住她的手：“这就是妹妹吧，我是你大嫂。”

程丹若顿了顿，才福身见礼。

大『奶』『奶』笑着还礼，同时分寸得宜地打量她。这个新冒出的小姑打扮素淡，蓝『色』对襟长袄，罗裙，只戴一支银镶玉的簪，手腕无镯，颈间无璎珞，腰间系一个半新不旧的莲花荷包。

说实话，这打扮着实寒酸了些，好在她皮肤皙，站姿挺拔，与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截然不同，看得出是个小姐。

她笑容亲切，携着程丹若的手屋。

晏鸿之的妻洪氏正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