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子

钱家院里靠近明楼的地方有处三面不靠的水上亭间，辟给张匀安做书房使用。晚间他睡不着，便顺着自己客房可达的那条小径过去，远看那屋子亮着，曲桥上有一道眼熟的身影，他心中一惊，“白先生”都要喊出口了，却看出那人是短发。转念一想，那桥只通亭间。

一恍惚间，影子要走远了。

张匀安疾走几步进了亭间，屋里的灯和写字台上的台灯都明晃晃亮着。那人，看来不是偷儿。

桌上有人动过，除去他白天的记录和翻阅的病例，书架上他带来的两本专业著作被敞开着，分别是克雷丕林和让·马丁·沙可。

前一部关于早发性痴呆及偏执型精神病，后者则阐释歇斯底里症和催眠应用。

第二日中午，张匀安想叫门房快点给他揽一辆黄包车去邮局。他清早就想去，来信和学科资料都是他急切想看的，但钱锐把他拦了下来，说家主采纳了他的建议，允许他在家主没空的时候带白先生进行户外活动。每次一小时的陪伴，或者说看管。

他立时不着急去邮局了，只想起园子里那些正含苞的花树。

起初来南京，他在此处既没有亲友又无人陪伴，天天在这深宅大院里难免觉得寂寞。可既然是工作也只有忍耐，直到他开始期待每天能见到白先生。说来好笑，他至今不知道这是他的姓，还是人们拘于他的外貌才这样称呼。

自己应该比他年长吧，叫他‘白先生’总觉得不合适。他想叫他的名字。

鉴于以往有过意外和危险，他们要给白先生带上一根绳索。这件事他极力反对，但当听说另一端会系在他的手腕上时，他含糊地没有再坚持。

于是吃过午饭，他牵着自己的病人第一次进行了户外散步，之后才到邮局去，不过他已经一点也不急迫，他的人和头脑感到一片清爽，像被阳光关照后拂去阴霾，雀跃盎然。

邮局有三封信。一封家信，一封袁二从天津来的，还有一件由德国发出经由圣一堂转寄的资料包裹。

他先拆开那封天津的来信。在北京时，他曾旁敲侧击的和袁二打听彭兮象，直到他南下，还在信里提起过。而这段时间他本已经不想这事，可是白先生的伤手，又让他想起那诡梦一样的奇迹。

但袁二的回信很平常，什么相关彭兮象的都没写，只说自己在天津住几天，回北京见，他有点失望。又裁开北京的家书，信中父母安好，阖家平安。他看罢塞回去，信纸却卡住了，封皮里还有东西？

扯开封口，发现里头是个小一些的西式信封，戳着他熟悉的来自慕尼黑的邮戳，没有拆过。张匀安心里犯了嘀咕，导师知道他在南京钱家，信为什么还会从家里转来呢？

他迅速拆开，内容是德文写的，十分简短，甚至不能称为一封信。

——edgar，请宽恕我！如果我能，我绝不会向lud家的人推荐你，但如果我不装作无知，你大概也看不到这封信了。原谅我无法告诉你发生过什么，但你可能会身处危险之中。不要太相信他们，也不要帮助那位“白”，记住，他是一个病人。如果你能，请尽早离去！再次请求你的宽恕！

爱洛斯·阿尔茨海默[1]

张匀安认得导师的笔迹，这是他写的的确无疑，可是，日期居然是在两个半月以前？那时候他人还在北京啊。

那么导师之前的电报是什么时候打的？还是......还是根本不是他本人打的？

一股惊悚的感觉袭上心头，他稳住慌乱，想是该打电话还是打电报，然而两者都不可取，一来这里不是北京，没有那么发达的通讯条件，二来他身上也没带那么多钱。他当即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请邮局的人帮他打一通电话到北京圣一堂，然而，正是这通费了半个多小时才接通的电话，带给他一个震惊的讯息。

爱洛斯医生已经去世了，死于心率衰竭。

由于消息闭塞，他的外籍同事们也是通过医院订阅的医学刊物上得知，死期大约在一个月以前。

张匀安心中骇然，不由自主地哭了出来，他瘫坐在木条凳上极力思考却理不出一个头绪。直觉令他感到事情诡异，仿佛和他、和钱家有关，但是悲伤的情感暂时将他淹没了。

半小时后，在周围人好奇的窥视下他沉默地出了邮局，脚步一顿，朝着马路对面走去。掏出那封短信，他最后看了一眼，把它撕碎，投在了果皮箱里。

正要上路边的黄包车，一个声音由侧后方叫住了他。

“先生，你是医生吗？”

张匀安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

*****

“哎呦?”钱絮雪看着面前人咽下小碗里最后一口饭，诧异的扬了扬眉毛，他赶紧又夹一块鱼肉，挑光刺，递到那嘴边。那嘴唇轻轻张开，一筷子喂进去，细细咀嚼，咽了。

“嘿！祖宗...”钱絮雪高兴坏了，今儿居然这么给面子，排骨鱼肉都吃了，趁机又喂进去两颗鸡茸马蹄丸子。

再喂，不张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