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也得不到爱，可我是一个为爱而生的人。

我这个人活在四处纷飞的阴谋中，有的为了骗我，有的我骗别人。

1931年冬天，沈阳连着下了三四天雪，整个城里都亮白亮白的。日本军打进城里，我爹嫌多一张嘴吃饭，把我扔了。我在墙角躲了三四天风雪，偌大的一个城市，露着土色的地方我没有一处能下脚。

藤原的漆皮靴子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他朝我走来。我迎着乍眼的阳光抬头看他，他极其高，我看不清脸，甚至费劲也看不到他那顶硬挺的帽子，只能将将看见一个帽檐。

我拾起手边的石头块扔他，扔的不准，他抬手挡了一下，石头划过手背，划出一个很细而浅的口子，我看得很清楚。那时候以为自己准得被他一枪崩了，就把眼睛死死地闭上了。可是藤原没有怪我，他把披在身上的那件军绿色披风给我披上，伸手一捞，把我捞了起来。说：“凑活能用。”

彼时的我，终于在漫天雪地里，找到一个热源，他那件披风，把我烫的一动不敢动。他身边的士兵要接过我，我实在是怕失去这个热源，抖着脖子往他身体里缩了缩，他闷声乐了一下，对那个士兵说：“行了，不用放后备箱了，这个就坐前面。”那个小士兵马上对我恭敬起来，好像从前我爹对苏家大小姐那样。

实际上，得有两三年我不知道藤原长什么样，一是因为他太高了，我那时候营养不良，特别矮，看他总是只能看到他腰以下，二是因为我也不敢看他，他对我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不冷不热的，我没有要求，他也不睬我，每天管我吃饭，有时候来看我一回，无非是问问我需要什么，缺什么短什么。

他不要求我学日语，在我面前说中国话，有什么大事就换成日语，我也听不懂，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从来不问我多大，我叫什么，我打哪来的，好像把我弄回来就是为了分担一口饭。我是真的很感激他，我最怕他问，因为我确实不知道，我多大了，我叫什么，我爹娘叫什么，我到底打哪来，通通一片混沌。

我就做好分担一口饭吃的职责，每天把饭吃干净。藤原好像也很高兴，他那样子不知道的以为我真是这个作用。我那阵子就这样一直漫无目的的跟着他，不停辗转很多地方，一直到上海定居下来。

这样一晃就是三年，我个子窜的很猛，一下子长到他小臂那里，因为他从来对我浅浅淡淡的，我也渐渐放开胆量，偶尔敢看他几眼。

藤原不太像印象里的日本人，他说中文没什么口音，头发打理的很干净，半长，整齐的梳在耳后，后面那里可以扎起一个小小的辫子。他的眉骨很高，更显得眉毛压着眼睛。眼睛是狭长的丹凤眼，在整张脸上掌握主动权。有时候低头扫视我，我可以被凛出一个冷战。

我觉得他眼神里藏了冷风，看哪吹哪。

刚搬到上海的公馆时，下人都等藤原分配房间。我不知道我算什么，只能在旁边杵着。等他把所有人都分完后，剩我一个人站那。我是很害怕，我很怕他又把我扔了。上海冬天不冷，但是上海人很吓人。

后来他打发了人，走到我身边，面朝着我看着，没有动。然后藤原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微微用力让我抬起头来，他盯着我看，我就只能受着他呼啸的刺骨的冷风向我吹。

忽然他又笑了一下，带有一种很欣赏的意味。

最有意思他眼睛笑起来是弯的，虽然冷气没有全部散去，但是笑起来弯弯的眼睛遮住他的眼神，和煦的我脸上发烫，简直让我以为我果然为他做了很多，的确很值得这样的笑。

但是我又很知道，自己没有做什么，于是这个笑就让人诚惶诚恐，我垂下眼睑不敢再看他，脸腾地红了。

藤原笑得很戏谑：“怎么了，养了这么久的姑娘，看看都不让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猛地抬起头来，让他看我通红的脸。他却敛了笑，仔细打量我，得出结论：“你真美。”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有评价性质的话，我雀跃起来。藤原拉着我上二楼，指着最大卧室旁边的那个次卧，对我说：“你就住这间，住我旁边，好不好？”

我像傻了一样，不看那间卧室，只是看着他，血朝我脑子涌，让我有点失去理智，冲上去抱住他，又马上慌张放开，不敢看他，腿发软，扑通一下跪下了。

他扑哧乐了，笑声像冷血动物捕食的声音，藤原拉起我，他把脸离得我很近，我只能看到他那张唇角细长而向下的嘴。“除了我以外的人，谁也不许跪。”他狠狠咬住我的下嘴唇，咬出血腥味才放开。这是对我下跪的惩罚。

他把中村分来给我用，我知道那是高等的士兵，他竟然肯分给我用。我这样名正言顺成了藤原的养女。中村对我还是像对大小姐一样，但是这次不是不上台面的流浪儿，我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小姐。

这样散漫的长了许多年，其实根本改不过来。不管怎么端茶，都那么僵硬，不管怎么倒酒，都会洒，我穿上束脚的皮鞋，走路像一只鸭子。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