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关宝缓缓站立起来，收了笛子，伸出双手，准备迎接客人，荒芜双眸尽溢相见欢又相见悲的沧桑泪光。客人年纪轻轻，神采威武，善面善目，两只雄鹰眼皆是水汪汪的，正所谓百善生灵总是上善若水。

“小将军！好久不见。”关宝双手握住客人伸过来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提着两瓶酒，青花瓷瓶的，估计是陈年好酒。

“关爷爷，好久不见，十分想念，一言难尽相思呐！小辈给关爷爷捎来两瓶老酒，不成敬意，请笑纳。”客人激动得发抖，青花瓷瓶微微碰撞，发出某种无名鸟的低频鸣叫声。

关宝紧握客人的手，往石屋里走去。

客人名叫关小羽，小时候上山放羊，实则玩耍，与关宝玩到一处，早已与关宝成为忘年之交。关小羽尊称关宝为关爷爷，关宝觉得关小羽确具关将军风度气质，与生俱来，一直称他为小将军。关小羽十八岁那年，辞别关宝，背井离乡，去了遥远的远方，远谋生计。如今，关小羽已经二十五岁，当年乳臭未干的幼稚的“纯真”可能一去不复返，而随之返回的，是成熟，是满面春风，也是无穷风霜滋养着的有限青春。

年纪不能写在脸上。

年轮不能形成于树皮上。

风霜不能染在翡翠上。

这与关宝恰恰相反。

关宝拿来砂锅，少许干柴，一阵烈火煮酒。烈火为昏暗的屋里带来温暖的光明，光明的温暖，和以前一样，未曾改变。温暖和光明首先爬上了关宝用枯枝轻轻挑动柴火的手，然后，是眼睛。关小羽注意到，关宝的手又粗糙了许多，像老树皮又次第枯萎了层次，层次越发分明；额头眼角的皱纹深度纵横，像镀金的甲骨文，又被氧化得乌黑无光。

关小羽看着逐渐沸腾的酒，默默不语。酒的香气与石屋里永不消散的柴火气味，混合。融合。酒的沸腾就这样带动了气息的沸腾。

下酒菜不算丰盛，却也讲究：新花生，今早刚宰的公鸡，已经煮得八成熟，还有柴火烧得八九成熟的土豆，纯正原味。

“七年不见，过得可好？”关宝打破沉默，幽幽问道。

关小羽欲说还休，往屋外看了看，轻轻回过头，说道：“还行！常年在广东务工，制造零部件，日积月累，有了一定的积蓄，过得不算滋润也算不错。已婚多年，有了孩子，五岁的女儿，活泼可爱，可惜不想与我一起回家乡来，在大城市大公园动物园里玩得不亦乐乎。我这次回来，没有特别的事儿，只想到处走走看看，寻找熟悉的春天，熟悉的气息味道，用作无穷的回味，再带回广东去。”

关宝枯萎的脸上，略有绿芽一般的笑意。

屋外的春风可能正在吹拂往事。所以，春风可能得意。

关宝提及往事，道：“你小时候，还记得吗？帮我买衣服，害得你被人家扇了两耳光！我总觉得对不住你，惭愧，惭愧！”

“没什么！惭愧的不是您！您收了些人参去集镇上卖，卖得一些钱，打算买衣服，没想到都是假钞！当时，你我都不认识假钞，惭愧的是虚假制造者！不知现在，那些流氓还来制造麻烦吗？偷了您的花，盗了您的药，竟然倒问您索要手工费！”

关宝摇摇头，刻意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小子，曾经教我种玫瑰百合郁金香，教我玩手机玩程序游戏，什么愤怒的小鸟之类。如今，花儿都谢了，手机也烂了，愤怒的小鸟也在孤独中死去了，唉------，都过去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关宝拿来两个砂碗，一把汤勺。用汤勺小心翼翼满上两碗热酒，稳稳放在石桌上，等凉了些，再同饮，再同醉。

碗里的酒，蒸汽不再升腾时，关小羽捧起一碗而敬酒道：“关爷爷，喝酒！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请，干！”

酒过三碗，关宝乌黑的脸上，漫尽红晕，仿佛盼望已久的朝阳晨光，穿透荒山野岭层峦叠嶂的重重阻碍，只为滋润枯萎而来。

酒不只是辛辣，有时，是甘露。甘露自然没有“度数”。关小羽丝毫感觉不到“度数”，如同清泉穿山而过。

关宝似醉非醉的眼神，一如既往，流露出许多忧伤愁苦。关小羽迅速察觉到了，察觉速度比流露速度更快些，察觉程度比流露程度更深些。

关小羽清楚地知道这忧伤愁苦的渊源，这是关宝独有的旧伤痛。关小羽想抚慰旧伤痛，轻声道：“关爷爷，您等待的所谓的她，一直没有来吗？还是依旧等待戈多？”

“没有！未曾来过！”关宝的银白胡须是心头延伸的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微微颤抖，“根本就没有，没有来过！谁是戈多？戈多到底会不会出现，戈多究竟会不会来？没有谁能够知道！只有幻象，幻象，幻象森森，幻象森森不似当年纯！你可能无法理解。”

“幻象？我理解，您说过，幻象也是生命，也遵守自然法则。”

关宝哀叹不已，说：“如今，在老朽看来，幻象只是金木水火土而已，难成生命，难以遵循命运，更别说自然法则了。金木水火土，陪伴老朽渐渐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