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伯躺在我搬进来的躺椅里，保姆式指挥：“用力，再用力，对对对，把杏仁露滤出来……”

我苦大仇深地捞着袖子挤杏仁浆。

这老头精神好得一点都不像快死的人。

这次成品好歹有了形状，梅伯从豆腐碎里挑挑拣拣出一个尚算方正的小豆腐块，舀进嘴里。

我紧张又期待。

他嚼了两嚼，瞥我一眼，咽下去：“挺甜的。”

“嘿嘿。”我莞尔，“多吃点多吃点。”

“就你这致死量的糖浆，”他搁下勺子，“多吃一口，我得少活好几秒钟。”

不识好人心。

我丧丧扭头。

过了会儿，瓷勺敲击瓷盘，跟着吧唧吧唧的咀嚼，我看回去，梅伯一脸折寿，正在舀起我的杏仁豆腐。

他在我扑上去抢的时候护住盘子：“外面一份杏仁豆腐卖得可贵呢！”

“会吃死人的！”

梅伯摆手：“我有一个朋友……”

我迟疑地坐回板凳上。

梅伯的故事也从一碗杏仁豆腐开始。

他那个朋友，专做杏仁豆腐，开一家杏仁豆腐铺。

白手发家不容易，生意逐渐好起来之后，朋友的事业心也一天强过一天，三过家门而不入，天天泡在铺子里搞研究。

生意一天比一天兴隆。

朋友换了更大的房子，给媳妇买了更多的首饰，送女儿上了更好的学堂，但他还是沉迷研究。

在他心里，只有大把大把的摩拉，才能洗刷他曾屈膝于贫困的屈辱，让一家老小长久地、幸福地生活下去。

他店里同时还有个漂亮厨娘，漂亮到食客们暗地里会打趣他们那种，不过朋友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有厨娘无人企及的精湛手艺。

朋友源源不断地给自家媳妇送去所有他觉得她会喜欢的礼物。

但他还是没回家。直到某个食客私底下跟厨娘谈八卦，八卦再被厨娘转述给他。

港内某户，有个据说遭到丈夫外遇的糟糠之妻，抑郁了。

接着，在去看了璃月港最贵的医生之后，跳海了。

朋友紧赶慢赶回家的时候走错了路，因为除了逐月海灯，他都没回去过几次。

他刚刚升学、被媳妇送去住宿的女儿一身白麻，跪在灵堂里。

少女映着摇曳烛光的泪眼令他感到一丝没来由的恐怖。

女儿想学机关构造，此前媳妇还提过，问他有没有渠道，买到市面上最时兴的机装木鸟给女儿学习拆解。

朋友从包袱里掏出小包袱，小包袱里掏出盒子，盒子的绒布里掏出崭新精巧的机关鸟。

“你现在应该在学堂里学习！而不是在这儿哭哭啼啼！”他举起木鸟，用力掷在地上，压着哽咽，无论如何不能让任何事耽搁女儿半步前程，“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对得起你娘的期待……”

拼装的机械经受不起这样的一击。

木鸟破碎的瞬间，父女俩之间有什么东西也随之无声地碎掉了。

女儿很勤奋，求学很艰苦，一如朋友的期待，可是女儿前往稻妻留学之后，他在工作之余前往港口，再也没见到她归来的船舶。

“但凡他的心是肉长的，”梅伯嗓音沉滞，“都不至于在那般的情境下，说出那般无情的话。”

“至少你那位朋友的杏仁豆腐做得好吃，”我看着盘子里的豆腐渣说，“我还是很羡慕他的。”

“我开始同情起你那个未曾谋面的对象了，”梅伯撑着桌子起身，“扶我一把，老头子要回去睡午觉了。”

“杏仁豆腐还没吃完……”

“那些稀糊糊，哼，喂猪还差不多。”

临走之前，梅伯叫我把床头的木雕拿出去。

“虽然还没刻完，但就这样了吧，”梅伯阖着双眼，颇疲惫地仰躺着，“有劳你，帮我放去那个巢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