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终于睡着了,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的床上。她从医院里逃了回来,却发现她的房间,她的避难所,也被改造成了病房的样子。不过此刻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一整夜,她都在说话,哭泣,大笑,呦呵,叫喊我的名字,还有“不要,不要,不要......”
童年的那些知了和树蛙们整夜齐鸣,编织出一张无边无际的声网,夜晚的灯光把她的皮肤照的像是蜂蜡,她嶙峋的双手哀求般地乱动,接着又握住我送到她龟裂唇边的水杯。
此刻,天已经破晓,妻子的窗口正对着东方。我坐在窗口的白色椅子上,面朝着床,却竭力不看她,不看躺在上面的“微不足道”的妻子,不看那些装在瓶瓶罐罐里的药片,勺子,玻璃瓶,静脉注射器和悬挂着的鼓鼓囊囊的药液,不看那盒乳胶手套,那印着“生化危险品”的垃圾箱和里面满满的带血的针筒。
我看着窗外,那是东方,几只小鸟正在歌唱,住在紫藤架上的鸽子们也已经醒来。世界是灰的。渐渐地,色彩渗透了进来,不是深浅粉红色块的平铺,而更像是一滴橙色的血斑,在天幕上缓缓化开。它们刚刚还在地平线附近游移,转眼就如同涨潮般冲进花园。接着是万丈金光,蔚蓝的天空,再后来,所有的颜色都在各个位置上晃动个不停。牵牛花藤,玫瑰花丛,洁白的万寿菊,婆婆纳,它们在晨露的覆盖下闪动着玻璃般的光泽。小树林边,银色的白桦树摇曳着,犹如系着天空的琴弦。一只乌鸦飞过草地,它的影子随之在地面飞移,乌鸦叫了一声,停在窗下,于是影子和身体也融合在一起。阳光寻到窗口,发现了我的双手,发现了我在妻子的白色椅子里起伏的身体。妻子随着太阳升起而醒来。
时间一秒又一毫秒的流逝,她盯着钟一声不吭,我盯着她一声不吭。
还有最后五分钟了,“把线拔了吧。”她看着钟,如此疲惫,这是她最后的清醒,她我都明白。我拖起百岁的身子,将生命钟的接口从她身上拔了下来,血从接口处流了出来,乌黑的,于是,生命钟的颜色暗了下来直至消失,但我仍感觉时间在上面显示着。
生命钟,二十二世纪最伟大的发明,记录人生命的倒计时,犹如死神一样,在那儿等着你迎接死亡。我看着钟,边角的“热爱生命”让我觉得恶心,人们竟然把这死神当做最伟大的发明。
病房里安静的只有俩声心跳,微弱的和急促的。空旷,但又充满了不明物,药味和死寂吧。
“今天是你的生日。”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是,也是你的生日。”我们生日是同一天。
“今年就一百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已经一个世纪了呀。”
"哎,瞧俺这记性,生日礼物忘给你准备了。”
“都一把老骨头吧了,还要啥礼物嘞。”她笑了
“哈哈哈哈...”
......
......
......
房间里又安静了。我心里默念着倒计时,但又不停克制自己别去倒数。
心跳愈发急促。
她好像听见了这急促声:“抱着我吧。”
我将她轻轻抚起,靠在左大腿上,病服和毛衣交在一起,那是她织的。
“我美吗?”她仍看着钟,可上面早已没了数字,只有反射的倒影——俩个世纪老人搂在一起。
“美,很美。”我抚摸着她银白的头发,一朵枯白的花。
“啊,还有星辰没去看。真后悔那次没去。”
“不,看到了。”我怀里的,就是那万般星辰,无边,无际,在那花芯之中。
“美吗?"
“很美,跟你一样。”我将那丝银发撩到她耳后。
“吻我”
“嗯”按平日,这里应充满了我的讥笑,但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心跳急促上急促
......
心跳微弱下微弱
我亲吻了上去,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另一只与我十指相扣,没有一丝松意。
嘴上已经没有了药味,至上次医生从她病房里出来,就再也没用过药,她说苦,很苦。
干涩中参着太多冰冷。
虚黄的蝴蝶落在枯白的花上。
......
唇尖从我嘴唇上滑过,一瞬间,似一把匕首划开了我的嘴,但却发不出来一丁点声音。这匕首又反插进了喉咙。
她头仰在一边,银丝的发遮住了面庞。
搭在肩上的手落了,十指扣的手松了。
枯白的花凋落,无声。
微弱的心跳了最后一下。
而急促的心却没有一丝停意,越来越急,越来越急。
我的眼睛开始发虚,怀中的人愈来愈不清晰,愈来愈模糊......
她是谁?
我爱人!
她是谁?
我爱人!
她是谁?
我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