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大榕树下，她佝偻着背

安静地晒太阳，吸收着天地精气

一旁，比她年轻的老妪

在夏日树荫映照下的细碎阳光里

一边闲谈，一边剥着

那翠绿的豆角

老奶奶，老老老奶奶

这是她，和她们的区别

只不过，在那牙牙学语的孩童眼里

都是一样老的，老奶奶

小时候的三十年，是很大的距离

七十岁以后的三十年

差距一下子拉小了去

她眼神澄澈，耳目清明

皮肤变得皱巴巴，是岁月赐给她

礼物般的不可逆

她能感到，那和煦的夏日的风

在她的脸庞，轻轻照拂

无限温柔，无限婉转旖旎

她能区分，那季风天的大暴雨

带着泥土的腥气，朝她扑面而去

蝉鸣喧嚣，勃勃生机

叫声叽叽喳喳，闹得她实在好笑又好气

斑驳的阳光，透过榕树枝叶

洒在她那，藏蓝色的棉质长裤上

她有时会用拐杖，只是为了省力

她其实，走得挺稳

但后代们都觉得，不拄拐杖的老奶奶

不是真正的老奶奶

况且，她还是——

老老老奶奶

她也曾经历过风浪，一波完结一波又起

也曾陷入绝望，望着湖边杨柳枝叶

想要投入湖中，一了百了

但冷不丁地一激灵，她想起了

她六百年前的祖先，也曾有过

想往柳树旁边宁静的湖中轻轻一跃的

那摇摆不定

最终收住了脚，活了下去

她应该感谢，她的祖先坚持存在的勇气

所以，才有了她

身形颀长，姿色优美

头脑机敏，心中柔软而豁达

每到穷途末路之时

总是峰回路转

她的座右铭，钢铁又坚定

一切主观上的放弃，绝对不允许

一切客观上的无常，坦然去接受

不到最后一秒

就仍是属于自己的每一秒

她亦曾中年丧子，这让她

过了好久好久，都患病卧床不起

难以自由走动

但到底，她咬着牙坚持了下去

只因为，她还记得

这浩瀚璀璨的，大千世界

她用兴趣充盈自己

她在大脑的浩瀚宇宙里，尽情遨游

战争，灾祸，动荡，她好像

走过了好几个世纪

每每此时，她仰头

看到榕树盘亘，看到天空碧蓝

便低下头来

继续忙碌着，自己微小的生计

步入暮年，命运又和她开起了戏谑的玩笑

患上了乳腺癌，手术费高昂又让人无力

她失去了半边胸部，剃光了一头长发

亦散尽了，半生家财

爱美的她，有时看到自己残缺的躯

也会午夜里，像个孩子一样

躲在温暖的棉被里，轻声哭泣

女人至死是少年，她想妈妈了

妈妈却早已成为了，那天上的星星

她抱着自己破碎的躯

把存在的理由，内化于己

她露出大大的笑脸，给自己加油打气

这打气的笑脸，也满是褶皱的印记

时代跑得飞快，她也不着急跟上去

因为她知道，无论哪个时代

四季流转，日月星辰

从不曾，亏待于己

活在当下，是她早上热衷于醒来的

某个成熟理由的乐趣

她有过人生的巅峰

也须承受，命运的低谷

她或要孤独终老一生

又抑或是儿孙满堂

她或得到所爱，被细心呵护

亦或者一生颠沛流离，命运不济

她一生为命运抗争

却从未屈服于命运

她很早就明白，要聪明地生活

她要保护的，不仅是她自己

这里面，还有一生保护爱护她的人

也有她，决定创造的一切生活稳定

她敬畏宇宙的浩瀚，也明白命运的无常

她珍惜，渴求，永远无愧于心

她还记得那些，生命里微小却独一无二存在着的

只属于她的，美好时光

活在当下，解决问题

善待世间万物，还有自己

剥豆子的老奶奶剥了，一整盆碧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