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欣超市一般都是晚上九点半下班。

等到最后一拨顾客不紧不慢地散去，员工们开始麻利地收拾货物，整理货柜，各自打扫着自己负责的地盘。

清扫员老王头熟练地开着扫地机过来了，他大声地喊道：“注意脚下，注意脚下，别压着脚丫子哈。”

老王头虎背熊腰的，把个扫地机塞得满满的，他憨态可掬，方脸黢黑，布满皱纹，他双手紧握方向盘，带着自信的微笑，操控自如地穿梭在货柜中间。

其实老王头压根不会开汽车，可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他却像一个老司机，开出了行驶高速的自信。

宋英站在超市门口，她一边带手套，一边朝着顾美好招手：“走吧，胖妞。咱们倒垃圾去。”

顾美好，名字起的很文雅，人却长得有点粗俗，个子很高，皮肤黑红，非常健壮，像个大男人，她扭着大屁股，提着小短腿，吧嗒吧嗒地朝着宋英跑过来。

两个女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弯下腰，抬起沉重的大垃圾桶，趔趔趄趄地朝着垃圾周转站走去。

附近就这么一个大的垃圾周转站，建在离超市五百米远的一个偏僻角落里。

垃圾站四周绿化挺好，环绕着种了松柏和冬青。时值冬季，松柏依然郁郁苍苍，傲骨峥嵘。矮矮的冬青，则被修成圆圆的馒头状。

如此这般，垃圾站一年四季都被周围巨大的绿荫遮挡住，不至于裸露在外面，给明城的优美环境抹黑。

垃圾站的房子也盖成卡通的形状，圆圆的，扁扁的，外墙粉刷上五颜六色的彩绘，像是七彩蘑菇。外表很美。

可惜，里面藏污纳垢。即使外面美观，也是遭人嫌弃的地儿。

所以，这所建筑物，更像一个可怜的小矮人，五冬六夏卑微的站在那儿，挺着个大肚子，穿着一件绿色的长到脚跟的围裙，吸纳着这个城市的肮脏污秽，委屈而又无奈。

垃圾周转站的门紧闭着，宋英用厚厚的手套，使劲地推开那扇铁门，随着沉沉的“吱呀”一声，浓烈的腐烂味夹杂着发酵的热熏扑面而来，顷刻间要把两个女人冲倒。

尽管俩人都戴了口罩，还是忍不住干呕起来。

顾美好使劲憋着气，嘟囔着说：“我的娘哎，这味道太足啦，是要酿出沼气来发电哪！”

一样的话，用她浓浓的家乡味说出来非常有喜感。即使上班的时间，顾美好也不喜欢说普通话，只讲明城本地话。

为此，店长袁玉兰曾经在晨会上点名批评过她，说：“顾美好，你还是锻炼着说普通话吧，普通话可以更好的和顾客沟通。再说，讲好普通话也反映出一个新市民的基本素质”。

她说了“新市民”一词。明城县的居民大多是买房进城的农民，都说本地话，所以，街上的横幅经常挂着鼓励做新市民的标语，比如“说好普通话，做文明新市民。”

某些专家则认为，地方方言，是民族文化的基因。提倡不应该忘记地方方言。

店长袁玉兰一直说普通话的，当然，偶尔会蹦出几个方言词语。袁玉兰三十二岁，祖上三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从她这一代开始，进城买了房，落户定居，成为城市新居民。

袁玉兰的老公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装修公司，公司里有十几个工人。这些年，跟着房地产水涨船高。她老公的公司挣了不少钱。不但在县城买了房子，还在省城买了一套房子。据说，省城的是高档小区，两万多一平米，不过，袁玉兰从没去住过。她自豪地说：“已经装修好了，等着给女儿做嫁妆。”

其实，她的女儿比宋英的女儿果儿还小九岁，才六岁，刚上一年级。谈出嫁，真是太早太早。但有钱，是人最大的底气。所以袁玉兰看起来比宋英她们自信很多。家境好，老公好，工作好，这仨条件看似不高，可实际上大多女人难以企及。而袁玉兰都有，所以，她是个幸运的女人。

袁玉兰素来爱漂亮，因为有钱，也会打扮。丸子头随意扎着，几根弯弯曲曲的长发散落在耳边，有点慵懒，也有点妩媚。

店长当久了，袁玉兰身上逐渐有了老干部的气质，尤其是晨会训话的时候，她喜欢抬着头，板着脸，不苟言笑，的确，她的普通话让她看起来很新市民。

顾美好用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瞪着袁玉兰。顾美好的双眼皮很宽很宽，宽得像是后来贴上去的。

她故作一副可怜地样子，嘟嘟囔囔地说：“我说普通话难听，让人掉鸡皮疙瘩，会把顾客吓跑的，还不如说家乡话听着亲切呢！”

袁玉兰沉思了一下，湖水一样的眼睛，清澈见底，她无可如何地笑了一下，耸了一下肩，觉得顾美好说的似乎有点道理。从那以后，袁玉兰没再要求顾美好说普通话。

城市的灯火，灿若繁星。

超市里的打工人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宋英和顾美好以最快的速度把垃圾桶倒扣干净，飞快地跑了出来。

随着身后“咣”的一声，那扇铁门重重地关上了，把腌臜和臭气关在了见不得人的阴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