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温柏在座椅里身子微微一挪，他本已歇筷，此下又慢条斯理地夹了筷菜。

席间刚活跃的氛围又在这一刻陷入冰点。

内阁首辅海温柏是大周三朝元老，功绩丰赫，元丰十年的鱼鳞册和黄册重绘便是由他力排万难，主持办理。元丰十二年前的科举都是由他审查，这意味着他不仅在民间有口皆碑，而且许多寒门官员都是他的门生，他如今虽然在朝廷上沉默寡语，鲜少表态，但只要他肯发声，他在朝堂的影响力依然不可小觑。

静妃看向晋王，用眼神制止住了晋王的欲言又止。

娴妃的提议显然是经元丰帝授意，刚才耿咏德一事风头才刚过，如今再出言相抗，便是要与元丰帝撕破脸面。

她攒了手中巾帕，趁元丰帝还没表态，玉面含笑，没有直接反驳，而是对秦桓说道：“秦世子百般推辞，莫非心中另有所属，如果真有，也不要害羞，有皇上在此为你做主，也可成全你一桩金玉良缘。”

此话一出连宁王都不由侧目。

秦桓指间微蜷，当下夹在三方压迫下犹如冷水浇头。

这事若是私下说，他无论如何都能寻出个由头推辞，但如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成了元丰帝、宁王和晋王三方势力角逐的对象，事情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他若在此时态度暧昧，那便不再只是个人嫁娶之事，而是政治取向的问题。

秦海联姻，对如今稳定朝局，平衡各方势力举足轻重，迫在眉睫。

海温柏都没有开口辞拒，他秦桓若是在这当口直面拒绝，那不仅得罪了海温柏，连同宁王、娴妃和元丰帝也要一并得罪个干干净净，他往后在京都将彻底再无立足之地，定远侯府也要因他陷入危局。

他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老爹秦怀远，那个一生要强，金戈铁马南征北伐，如今却病榻缠身的大周英雄。

秦长柏安然地坐回椅中，执盏饮酒，彻底无视秦桓余光递过来的狠辣眼神。

定远侯府不能毁在秦桓的一次寻欢作乐里。他不会让秦桓沉沦在一个杀人鹰犬身上，更不会让定远侯府因为与锦衣卫私相授受而陷入困境。

元丰帝可以派锦衣卫监督侯府举动，但事情却不能反过来，钟离肯违背韩東，私自将锦衣卫密信告诉秦桓，他也吃惊不小，可这事一次便罢，若长此以往，一旦消息败露，到时候给定远侯府带来的便是灭顶之灾。他不是个狠心人，但在这件事上，绝没有转圜余地。

元丰帝见秦桓仍旧闭口不言，双手撑着椅背，身子微俯，他虽然面上带笑，但就这一个动作，已让秦桓感到了不可抵挡的威压。

他心里直觉出来，元丰帝已经发怒了。

秦长柏却不担心，他太了解秦桓，他一身傲骨在京都早已磨掉棱角，他也曾担心秦桓不懂收敛锋芒，但他低估了秦桓对秦怀远的感情。是人都有掣肘，为了秦怀远，秦桓可以做的远远更多。

这并不算他的底线。

秦桓在元丰帝的注视下，微微一笑，在跪身谢恩时掌心已抠出了鲜血。

***

凝瑞殿里头连同精舍，是元丰帝平日修道闻法的地方，除了司礼监和内阁，从不召外臣入内。

今夜凝瑞殿里灯火通明，朱窗轻掩，风吹得帷幔轻荡。耿咏德喝了汤药，人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他躺在榻上，百官宴上看不真切，如今隔近了看，才发现元丰帝已是病态颓唐，心里不由酸涩不已。

“安延，”元丰帝唤着耿咏德的表字，袖袍垂在榻沿，他看着耿咏德两鬓苍白，感慨道：“你老了，想当年你和冯振同科登第，同年入朝，他是状元，你是榜眼，我在大本堂听先生讲学时，经常听到你们的文章，皆是经世济民、发人深省的佳作，当年在座皇室子侄无不深受裨益，可以天妒英才，他走得太早。”

耿咏德眼里纳着回忆，不禁以袖拭泪，他不无伤感道：“惠灵帝招贤纳士，不拘门第，才有我和冯振等寒门学子能通过科考及第，入朝为官，后又受到重用，能够为国为民，施展抱负，我们深受皇恩，岂能不鞠躬尽瘁，尽忠报国！”

元丰帝沉默下去，他望了眼烛台垂泪，默了须臾，说：“汾州饿殍载道，是朝廷赈灾不力，你已经尽力了，你入朝以来，两袖清风，爱民如子，朕心里都清楚，那些诬陷不堪入耳，你不必往心里去。”

耿咏德今夜在殿内含垢忍污的痛楚在元丰帝这一声“不用往心里去”中，已消弭殆尽，他老泪纵横地匍匐床头，说：“有皇上这句话，老臣受再多也不委屈，只是汾州锦州惨状实在惨不忍睹，我看在眼里，痛彻心扉。百官宴前，老臣屡次上疏请求面圣，却终不得见，老臣也是逼于无奈，心急如焚下才出此下策，望皇上海涵。”

元丰帝摆摆手，吕潭捧了金丹来奉，耿咏德伸手在半空，见元丰帝喝着水咽下金丹，他颤了颤指又收回了手，他忍不住逸声：“皇上”

“无妨，”元丰帝吃了丹药精神倒是好些，他说：“走了什么路，就只能走下去，戒断不掉了，便顺其自然吧。”他忽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