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那双手分明粗糙，几处裂开血口子，想来她时常抓冷水，冻裂了。我忙拉住娘的手，指着血口子说：“你又这样子，洗衣服洗菜，舍不得掺热水，疼不疼，这一个都流血了。”娘憨憨一笑，挣脱我的手，说：“娘都习惯了，热水还要烧，煤炭不花钱？夜里有点疼，天亮了就不疼了。”

我搀着娘进了上房，一面扶她沙发上去坐了，一面倒水端给她。母亲说，你快歇着，跑多少的路才回来，娘想喝自己倒。我说不累，一面打开行李箱，里面拿出一件玫瑰红女式鸭绒服，拿过来，解了母亲腰上的围裙，把鸭绒服披她身上，让她起来，过去到镜子前看大小肥瘦。母亲前后摆动着说，长短合适，就是肥了些，这个颜色我倒喜欢，前门那边王局长媳妇也有这么一件，她那一件颜色太妍了，我们这个岁数穿红挂绿的出门不正经，老妖婆似的，叫人见了笑话。

我说：“哪里是肥了，是你瘦了，胃又疼，是不是？往后可要多吃饭，胖一点就合适了。”母亲说：“可再不敢胖，常主席家老太婆那样子，圆得跟个皮球一样，难看死了。”就又问价格，说：“你爹一年挣几个工资，紫嫣三天两头要钱买这个买那个，偏你爹惯着她，背着我偷偷给她钱花，上个月拿了三百块买个录音机，说是学英语要用这个，我就说没听说你哥哥买这个，照样考上大学了，死女子听了不高兴，三四天不和我说话，恨得我就想打折她的拐子才解气。”我笑道：“紫嫣英语基础差，用得上录音机。”母亲把鸭绒服脱下来抱在手里，说：“我穿上到底肥些，你给紫嫣吧，死女子不长知识尽长个头，现在比我都壮实多了，这个颜色，还有这个款式她穿着正合适。”说着，仔细折起来，小心放进衣柜。

母亲是个闲不住的，这就出去打水进来，捧着香皂伺候我洗了脸。又问我想吃什么，母亲说：“娘脑子不好了，光顾着和你说话，这就下碗臊子面你吃了回屋躺会儿去，累了一天。”我就说下火车在兰州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这会还没饿呢，不想吃。母亲说：“外头的哪有家里的好吃，都是现成的，立马就好。”说着，转身出去。我躺在沙发里打盹，才迷迷糊糊有点睡意，就见母亲端着一碗浆水面进来，酸白菜，韭菜咸菜都摆在茶几上，擦着汗说道：“你爹说了，坐火车容易上火，浆水面清凉，快吃吧。”

我坐起来吃面，因此问起父亲和紫嫣。我说：“我爹还写书法吗？上次电话里忘了问，回来时我在西京买了几样规格的毛笔给他。紫嫣的礼物我也买了，一双运动鞋，不知道她喜欢不。紫嫣放寒假在家待不住，胡跑乱跑穿运动鞋不硌脚。”母亲笑着说：“死女子最近可忙得很，和几个同学见天就往文化馆跑，也不知道哪一个串掇起她的脾性，这学期她好上画画了，前天她还说假期文化馆那边有个美术班，她报了名，你把那些毛笔都给她吧，她最高兴了。”我笑道：“紫嫣学美术了？她有那个长性吗，画起画来要坐一整天，她坐得住吗？”母亲笑道：“随她去好了，搁在家里，倒叫我见了生气。”

我问母亲，文化馆谁办的美术班？母亲想了好一阵子，说：“我也没记住，隐约听见一个姓隋的馆长。”我嗯了一声，说隋馆长可是我们县大有名气的画家，最喜欢画老鹰，画的毛驴获了省上的一个什么奖，每年寒假暑假他都要办美术班，招好多学生，学费可不低。母亲听了，说：“可不是这样的吗，紫嫣从家里拿了好几百交的学费。”说着，母亲翻出两副紫嫣的画拿给我看，又笑着说：“你看看，几百块钱学的这个，白瞎了钱了，我看这个画跟你爷爷捉鬼画的符差不多，有那个钱，倒不如家去跟你爷爷学，还能省不少钱呢。”我笑得一口饭喷出去，忙撂下筷子，拿画来看。一副画的是三五只鸟儿站在枝繁叶茂的树上，两只仰起头张大尖尖的嘴巴，做着鸣唱的样子，一只歪着脑袋在啄树枝，一只在梳理羽毛，翅膀张开，羽毛层次分明，倒也生动，右上角题的是“燕子闹春图”。

我哑然一笑，再看第二副，画的是一头黑色毛驴低头在泉边饮水，怎么看都别扭，没有毛驴的样子。不过蹄下那一眼泉，颇有几分神韵。我哈哈大笑起来。母亲问我画得怎么样。我说：“紫嫣可真的没有画画的天赋，劝她算了，浪费笔墨，学点别的不好吗？”母亲举着画，左瞅右瞧，说：“你看这张画多好看呀，枝枝丫丫花花绿绿的，比杨老师画的可好多了。”

母亲总爱拿我们的长处，和别人的短处比较。

我一面笑，一面把一碗浆水面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