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酒儿随着封钰去了定南王府。

从朱红色的大门穿过，是青砖铺就的前庭，两面屋舍，一面通廊，后面连着的是雕了隐蝠纹窗栏的后院。

说是家宴，却有不少官员携家眷前来，男人们在一边谈天论地，女人们在另一边谈论衣裳首饰。

封钰一进门就被兴阳候付延叫走了，贺酒儿正好一个人闲逛，专门避开那些半生不熟的男女，也还算是清净。

定南王府并不大，因着之前探查过多次的原因，贺酒儿随便走走便到了书房外的榕树下。

武将不同于文臣，院内很少种青竹，反倒钟爱香樟和榕树这种大树。若是树木生得枝繁叶茂，在树下练上一套枪法或是刀剑，定然是极为惬意的。

贺酒儿身为东晟王小郡主赫氿时，最喜爱父亲书房前的一棵大银杏。每到秋季时，满树的金黄便飘落下来，如蝴蝶般翩翩起舞，而赫氿便在树下旋转着身形，如同蝶中的仙子，与金色的风一起腾挪跳跃。

那时候可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呀！

那时与赫氿同岁的封震阳，还是个粉嫩嫩的小奶团子，文韬武略没有，实力背景更缺，这奶团子只知道拍着手，跳着欢呼：“阿氿真厉害！”或者“阿氿真好看！”

言辞贫瘠得毫无文采。

可赫氿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动了教养个小夫君的念头的。

贺酒儿如今想来，夫君养成什么的，真不是适合她玩的游戏，耗时又浪费精力。

她本以为，在同为幼年的时候，挑个可心的小奶团子，拿着好吃、好喝、好玩的勾搭他，给他灌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观念，教他心怀天下又能独善其身的处世态度，引他长成个体贴温柔又专情的好男儿。

然后待她长发及腰的时候，向她提亲，婚后与她举案齐眉，白首偕老，死后埋在同一处——即使那个时候，赫氿并不知自己的生命短暂，但是至少，她曾经期盼过相携一生。

可好巧不巧，这蠢孩子看上了长年累月给他送吃食、送锦衣、送孤本奇书的小婢女。然后，在本该是赫氿的大婚之日，他娶了别人。再然后，赫氿死了，死于一场大火。

史书都说东晟王族是以死明志，反抗帝王强加的罪名。其实在葬身火海之前，早就有朝廷的宦官给王府送来一壶毒药，而赫氿在中毒之前，本就时日无多。

又过了近五十年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赫氿终成了贺酒儿。

她在这大曌国的范围内游历，以生命为载体，多数时候只能活一盏茶的时间，偶尔能活到能跑、能跳、能杀戮的年龄。

一旦有空思考的时候，贺酒儿总是在想，她对封震阳定然算不得有爱情，但是却总在听到封震阳与青汐的幸福故事时，恼怒愤恨得情绪大变，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一个词：意难平。

付出了精力，财力，物力，收获的只剩委屈和孤寂，还有意难平。

此一事，着实是贺酒儿近百年的记忆以来，投入成本最高，得到最为空旷的交易，算是最失败的一笔。

简直是可悲可叹。

正当安宁长公主殿下在此摇头晃脑，唏嘘世道险恶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顿时让她的眼睛一亮，她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安宁长公主殿下，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封震阳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贺酒儿的身后响起。

贺酒儿立刻转身，端庄的回礼道：“封老将军，别来无恙！”

可不是别来无恙么？这是继端午宫宴后，她与封震阳的第二次见面。眼看着当初软软糯糯的小奶团子，如今变得这般饱经风霜的干瘪模样，贺酒儿无端地感到暗爽。

封震阳若是过得不好，她安宁长公主的心情就更好了。

贺酒儿静静地看着封震阳，等待他开口。

经过一场东晟王破阵曲，她觉得她已经能够表达明确：当初赫氿与他约定的人已经出现了。他若是还不能明白，那么今日安宁长公主到了这里，便是明说来讨要约定之物的。

封震阳身形高大，因疾病缠身的原因，肩背有些岣嵝。他看着安宁长公主，张了张嘴，却还是顾左右而言他：

“长公主殿下才艺双绝，老臣钦佩至极！吾孙封钰，对殿下也很是爱慕，只是我封家长房一脉，只余他一人传承，实在不能入公主府，他……”

贺酒儿忽的笑出声来，这清脆的笑声让本就尴尬的氛围，更加尴尬。贺酒儿端起安宁长公主的端庄架子，缓缓移步，走到封震阳的身前，勾唇笑道：

“封老将军，明人不说暗话，你我都知道，本宫过来不是为了听你谈论孙儿的婚姻大事的，本宫过来做什么，封老将军无需装聋作哑——那两样东西，交出来吧。”

封震阳握紧了拳头，又强忍着背在身后，可惜他这身武将装束，没有宽袖遮掩，紧张的小动作一览无余。

“长公主殿下说的，老臣确实不太明白。若是有东西落在我定南王府，老臣该当为殿下好生寻找，如今竟需长公主殿下亲自来寻，倒是老臣的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