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妍只回头看了一眼就埋下混浊的头，松开了捏成拳的手，稍稍侧了侧身与他擦肩而过。最后的记忆中，君怀璧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除了疏离之外的疑惑，她却不曾想再去深究。

眼前的这个人她追逐了许多年，她曾经以为假如这狼狈的一生还能穿透几缕阳光，她就会一直踩着他的影子追逐。可是，生死一线之后，疲惫终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舍弃二字，原来并不如病来如山倒之势轰轰烈烈，而是无声无息如病去抽丝，身未怠，心却渐渐地苍老着。

也许这世上的每一场美梦都有破碎的一天，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迷惘。

虽然君怀璧并没有跟随，商妍还是在城中兜兜转转无数次，终于在月夜半央的时候回到了严府。严府上下早已灯火通明上下乱作一团，她一入府门便被管家揪了过去灌了实打实的三碗汤药。

商妍理亏，抱着膝盖坐在院落中发呆。苦涩的中药入喉，也不知是因为药性还是思绪纷乱，久违的眩晕感顿时涌了上来。明明夜风凉爽得很，却无端地烦躁。管家絮絮叨叨地交代着扇庄的生意，低沉的声音好似隔着一层棉花一样不真切。

“小姐，您可在听？”

“啊？”

管家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如今陛下病重，他膝下无子，局势动荡，扇庄这一个月来的生意尚不足往年五成。若是陛下不幸……这天下，可要大乱了……”

商徵……商妍心中微颤，那日沾上血的手烫得惊人。商徵病重，是因为醉卧红尘吗？

他是一国之君，本就是醉卧红尘的主人，就算晋闻胆大包天又怎么敢？在这世上，最不可能中醉卧红尘之毒的就是他了。可是……

“小姐，小姐——”管家无奈的声音忽然提高，“小姐有心事？”

心事吗？商妍烦躁地抱着脑袋摇头，却不曾想对上管家一张担忧的脸。犹豫片刻，她轻声道：“管家，当今皇帝他是个好皇帝吗？”

“登帝十年风调雨顺，不失为贤君明主。”

“可是他杀了很多人。”她咬牙，“假如他是个不择手段，手下冤魂无数的帝王，还是好皇帝？”

管家却笑了，道：“新帝登基后，四海太平，国土不失半寸，苛捐杂税减了三成，严政则民安。小姐还想如何？”

不想如何。商妍闭了眼睛，任由熟悉的冰凉渐渐地笼罩。其实早在白天城门前她就已经看清了，在那张告示周围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沉重，女人合着手在祈祷帝王平安，书生围作一团叹息帝王多虑而体弱，医者三三两两交换猜想……每个人都不想要商徵死。因为商徵是个明君。

没有人知道他冷眼看着十年前宫闱血流成河，他设计杀老将，他一举歼三千西北军，他甚至还要她的命去铸江山，这一切，终究都成了杀佛前的蒲团。他的存在似乎是天理所照，更衬得她狰狞而郁结。

他是明君。

那她呢？活该连容身之处都没有？

商徵病重的消息如同一场燎原的大火，很快地焚烧尽了寥城的宁静，连同严家的扇庄几日来生意也如同管家所预料的那样日渐冷清。

严府上下愁眉苦脸好几日，却不曾想今日后喜从天降，竟有一笔巨大的生意上了门，一位来自帝都的豪爽客人订了三百把水墨画扇，且点名只需山水花鸟，不需猎奇。这消息让管家乐得买了几坛好酒，在画舫船上订了一桌宴席，生生拉了商妍去“礼尚往来”。结果礼不曾送出去，她倒是在画船上见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熟人，竟是理论上应该在帝都的晋闻。

这个堂堂国之将领早在船上摆了美酒佳肴，身旁两侧伴着几个云罗青衫的女子，有人手执酒壶巧笑嫣然，有人握着杯盏款款相迎，远处一女怀抱琵琶零零碎碎拨着两三弦，不大的画船上弥漫着脂粉沁香。他倚在床边含笑妍妍，哪里还有半点将军姿态？

他见了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弯月牙。他道：“严小姐这一个月的日子可还舒爽？”

商妍站在船甲上迟疑片刻并没有回答，最终还是掀了帘入了船舱，坐在了他对面。对于晋闻，她始终还是防备居多的，他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与其说是吊儿郎当，不如说是深不可测。如今商徵病重，他身为商徵左膀右臂又手握天下兵权，不在帝都好好待着却到寥城来做什么？

“严小姐这眼神可让晋某好伤心。”那笑吟吟的人皱起眉头做出副西子捧心的模样，轻声轻气道，“即使几番交托性命，晋某依旧换不来严小姐半点信任？”

商妍犹豫不决，却在他的眼底看见了一抹清亮。就是这一抹清亮让她早早有了防备，没有真正地靠近他。这世上就有那么一种人，他们似乎从不徇礼法，所有的行为举止都可笑无比，可是很多时候，看笑话的反而会成为笑话。

她道：“救命之恩……多谢。”

晋闻眯眼一笑，金边扇儿啪的一声合上：“不够。”

“晋将军想要什么？”

晋闻收敛笑意戚戚然低沉道：“莫非在严小姐心目中晋某是这样重利轻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