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话题聊到了隔辈人，自然就是方明他们这一辈的孙子孙女们。方明给老常说孙女时轻声慢语，透着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爱。他眯着眼睛，目光迷离，仿佛看到自家祖坟上冉冉升起的青烟。

“每到周末，不是爷爷就是奶奶，再忙也得去乡镇学校接回孩子，周一大早在孩子的哭啼声中再送回学校。有的家长索性在县城租房，专门伺候接送在城里上学的孩子。都说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老常嘟嘟囔囔。

方明想，不知道孩子们是否偶尔会想起疼他们爱他们的爷爷奶奶，将来老得不能动了，连吃饭穿衣都得麻烦别人。但爷爷奶奶会把孙儿安放在心尖上，每每想起都心头一热。

“农村的孩子再怎么折腾也注定输在起跑线上。”老常说。

方明点头，他是地道的农民，非常理解老常的这些话。村里的年轻人大多要么出外打工，要么呆在城里，只留下些老人。关掉的不仅是学校，也关掉了村里的活力。留下的不仅是老人，也留下了落寞，孤独，破碎，无奈，困惑，失落和坚守。端午节的插柳枝，苍术香包，八月十五的拜月，庆祝丰收，冬至日各家天不亮互送窝窝饭，过年的闹秧歌等等传统风俗，慢慢地随着离世的老人们消失了。

方明居住的市区，宽畅的街道，街边的花朵。不多的行人，行走的姿势跟拥挤的大都市，明显有差别：身子是直的，胸是挺的，头是抬起来的，气是定的，神是闲的。

方明耳朵里进着老常的絮叨，脑海里闪现着城市的斑斑驳驳。

市区北面的花海追逐着晚霞。龙首山从未寂寞。不收门票的景点里，人们肆意地把凉爽挥霍。车流闪烁的尾灯，挑战着水泥森林的万家灯火。灯红酒绿，隐藏着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

老常满腹心事。方明脑海里交叠着乡村和城市的残酷现实。

两人进村快到老常家院门口，也没遇到个村里的其他人。整个村子死气沉沉，路边的样板房难掩村子深处的残墙破屋。有的人家院门紧锁，无灯无火，显然无人。无往日家家炊烟，户户灯明。马嘶牛叫羊撒欢，狗摇尾巴鸡上墙的景象只能在梦里重现。

“村子基本空了，有些水头远些的地没人种，就撂荒了。有事没人管，村里死个人，都叫不齐青壮年抬棺材。到了十冬腊月，打工的人们倒是回到家来，却不是赌博，就是喝酒，伴随着一些封建迷信大兴其道。”老常摇头叹息。

“其实，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容易。”方明的脑袋里跳出外甥的遭遇，心里又一次难受起来。城市与乡村的景像在他的脑海里不断交叉，不断重叠，又不断分开。重叠起来模糊不清，分开却泾渭分明。

市区大街上，车来人往，人们急着回家，一切都像河里的水一样快速流动。各地最强、最美、最有野心也最具活力的人在不断涌入城市，同时，三代以上的城市本地平民在不断被同化、逐出。因为新移民和旧住户的社会竞争力不同，所以，城市本地平民在原居住地上逐渐被逐出一一从繁华地段向郊外，从核心地带向周围，伴随着一轮又一轮的拆迁和改建，消失在城市里不可见的部分。

残阳早就不见了，福字山的西边，暗红色的云像大鹏展开的羽翅一样在空中排列。冷空气正在把满天空的云变成霜，变成雾。夜幕很快降临。

回到家，简单吃过老常的拖着疼腿的老伴做的饭，两个人坐在大炕上喝酒，看新闻联播。

“里面的大好形势与我无关，我只等着看天气预报，已成习惯。”老常呷了一口酒说。他对喝酒已心不在焉。

“一股较强冷空气自西向东，将从今天夜间横空而来，未来三天，河西大部将有严重霜冻……”电视里天气预报还没播完，老常的心已经揪在一块。大麦不要紧，可那十几亩地的芹菜怕是要被冻坏。老常着急了。

“咋办?”方明问。

“村里无壮劳力，儿女不在身边，防冻不是我一个人能办到的。”老常的眉毛粘在了一起。

“我们两个人行不？”方明也紧张起来。

“不行不行，我们两个老汉顶不了用，做防冻人少了根本不行，顾东顾不了西。再说虽是秋天又不是深秋，来的过早的第一场霜冻未必有多厉害，担心也是白担心。”

老常在地上转磨磨，转了几圈又脱鞋上坑，酒也没心思喝了。

方明告辞，出门后一个人往县城走去，小妹方月刚才来过电话，催他早点回去，他到县城还得打出租车到西乡的丁家村去。

方明走到靠山村口，伫立在那座修过无数次的桥上，河水的哗哗声在漆黑的夜晚格外欢畅。他感觉在喧嚣中稳稳地站着，好似成了一件冰冷的雕塑，渐渐的感觉不到喧嚣的存在了，夜晚那么静，他清楚地听见心跳声。

经过生他养他的方家老院时，他驻足心酸了一阵，院门紧闭着，里面如夜一样静。他最终没敲门进去，好像有一种声音，轻得只能感觉到，但听不到，又似乎能听到。

夜幕下的悲凉中，不由得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