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怨叹儿时长辈总对孩童三缄其口，粉饰太平，然而真到了如此立场，才惊觉并非是成人特意委婉隐晦，而是不得不这般说法，小儿们方能领会世间的真实与残忍。

小四仍旧傻傻地望着他。

“老大不回驿城了？”

“是，不回来了。”

“小四再也见不到老大了？”

陌千迢颔首.“见不着了。”

“呜哇……”安静的矮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声。

少年慌忙抬首，才瞧见原是那被阿三抱在手里的小二不晓得是不是蓦地领会到了什么，竟是扯开嗓子嚎啕哭泣。

小四在灰扑扑的地上站着，抬撞头看看哇哇大哭的小二，又看看将自己缩成一团的陌千迢，看到阿三泪流满面，瞧见阿六瘦弱倔强的背影不住颤抖，似乎亦是理解了些什么，一扁嘴，也跟着放声大哭。

那哭声回荡在骆家庄杂乱无章的矮宅里显得凄厉悲怆，听得人撕心裂肺。

陌千迢蹲在一众失了依靠的孩儿之中，既没脸面开口安慰，也没勇气起身面对。

孩子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珠滚落脏兮兮的粗布短衣，落在积了灰的地上，犹如点点血泪。

陌千迢不安地看着一片狼藉中，阿六缓缓回过神，面上是了无生气的灰暗与漠然。

少女几步离开，在隔壁房里东翻西拣，拿着某样事物走了回来，站至陌千迢跟前。

少年惶惶抬撞头望她，却见阿六手里捏着那幅他初访骆家庄时，替骆征鸿与一众孩儿所绘下的画像。

少女紧紧攥着那纸薄透的过往，指甲戳进了指腹，带了点斑斑血痕，印在那张泛黄的画纸上。

“骆征鸿是受任城主所托，前往东坂，却再无归期。”

她开口，哑哑道：“阿六再也、再也不会听信城主与陌先生任何一句话。”

陌千迢无可辩驳，仅仅沉默地望着她。

阿六蓦地又笑了起来，仰头笑得癫狂，下一刻却是使劲将那幅画撕碎成了数十块的碎片，全数洒在陌千迢脑袋上，纷纷扬扬的，犹像是招魂时飘扬的漫天冥纸，又像一场冷得彻骨的大雪，将少年冰封于地。

“我咒你！”阿六双目尽裂，对蹲坐于地的年轻绘画师咆哮。

“咒你以身亲尝此般钻心痛楚，咒你与我一般，体会最看重之人丧去之苦！”

陌千迢瞪大眼，脑海里仿佛一瞬浮现了任青山逆着光倾颓仰倒的身影，画面漆黑可怖，犹如梦魇，他挣扎地用手捂住双耳，嘴里胡乱说道。

“住口！不可！义兄他……”

阿六却突然像是抓狂一般，一把扯过地上的少年，边推边踹，将他推搡至门边。

“出去！出去！你个倒霉人，再别靠近骆家庄！”

陌千迢被她猛力一撞，竟是摔倒于地，而那扇老旧的木门便轰然一声在他身后被紧紧阖上，唯有少女诛心的诅咒恍惚还回荡在空气里，一字一句蚀人心髓。

“咒你求而不得，咒你经历人间别离，咒你空守十年孤寂！”

好半晌后，陌千迢才收拾好情绪，想要站起，但本就有旧伤的双膝在他被阿六推倒时毫无防备地撞在了地面上，痛得要命，只得撑着膝头缓缓爬起。

少年一身狼狈，失魂落魄地孤身走在街头，正在出神中，被人从后头狠狠撞了一下，一时不备，竟又扑倒在地。

祸不单行，膝盖再一次敲在地上更是刺骨地疼，陌千迢不禁皱起眉头，他回首一看，瞧见两名穿着陈旧布衫的陌生男子，瘦的那人手里捧了几捆薪柴，壮硕的那人则提了个木桶，桶里的液体在撞上少年时泼洒出了一大滩，在尘土上留下刺鼻的气味。

两名粗布衣的男人横行霸道，撞了人却没打算道歉，居高临下地睨了陌千迢几眼。

“哟，还以为白日撞竹竿了，竟是个人。”

“李兄，可没把人家撞断了吧？”

两人自顾自地讥笑出声，陌千迢默默地坐起身子，警觉地盯着那二人看了又看，看到提木桶的大汉转过头来，对他凶神恶煞地开口。

“瞅啥瞅，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捧着木材的瘦高男人拍拍他臂膀。

“李兄，正事要紧，别同那矮子计较。”

李兄闻言，格外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甩过头大步流星地领头走了，但走没几步，他忆起什么，拱了拱身旁那人。

“喂，城主让咱们顺路来掳的，莫不会就是方才那个……？”

另一人扭头望了陌千迢一眼，却是摇头。

“城主说那人大抵会待在任府内，又怎会在这鸟不生蛋的道上蹲着？”

高瘦的男人说道，“李兄，咱们还是先办完手上这事要紧！”

李兄仍有些不大信服的模样，咕哝了一声，但总算是随他继续前行了。

那两名陌生男子已然走远，陌千迢仍旧蹲坐在地上，望着眼前那滩刚刚溅上的不明液体，皱着眉头苦思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