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红烛灼烫，暗香浮动。

明灭光影透过帷幕，依稀能照见那喜榻之上的尤物。

他立于床畔，见着火红嫁衣散落四方，喉头滚动，伸手撩开鸳鸯绣样的帘布——

凤冠金钗已卸，三千青丝泼墨般直直垂下，末端微曲，赤色金绣肚兜仅来得及褪去一半，在陡峭**上半挂不挂得遮掩，颇有那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意，熟悉的娇媚面孔上抹了恰到好处的脂粉，那双柔荑动作不紧不慢地褪去身上衣物，眼前胴体逐渐明晰，脚背上的赤蔷薇印记妖娆惑人。

目光流连，不舍不倦。

尤物那双杏眸中蕴着滚烫爱意，烛火明灭，落在面上明暗浮动，她朱唇轻启，带了丝新妇思君的羞俏婉约，“官人，夜深露重，该歇息了。”

神祇放下身段，微微弯腰，只手抚上那五官姣好的面庞，星目仅稍暗沉而眸中专注，指腹缓缓摩挲，如情人般的呢喃，带了丝丝蛇腥冷意：“傀儡技艺如此精湛的小妖也罢，竟妄用她的脸蒙蔽天神。”这不是问，是肯定。

无需以气化剑，即刻向某个角落打去，出手便中，听得一声痛呼

“鬼怪惑神，实不枉诛啊。”太明梵阳真君往日慈悲漠然的假相早已无踪，美如冠玉的面庞显得森森然，是有几分邪神的影子。

空间霎时扭曲，尖利笑声辨不出男女，噩梦般徘徊在这混沌的四方空间内，那傀儡癫狂的照着真君的语气，有样学样。

“小妖低微入不得仙家的眼，可发现真君的马脚，这如何是好？”

见他对此波澜不惊，魇妖暗自挑眉，又接着说了下去，柔声中带着冷凝的刺

“比如，蒙蔽天道的宗派，无辜被牵连的半妖女。”

魇妖不曾放过那神祇面上分毫意思，是以，将那飞快掠过的一丝弑杀之意尽收眼底，她连连娇笑，嘶哑阴冷不辩男女的声调听起来像个太监。

“哦，半妖？”

“时过境迁，真君怕是每每无法忘记，比昂山上…”

梵阳微昂下巴，眼帘微阖，稍挡住眸中翻滚的黑墨，顷刻，傀儡的头颅被阴戾的莫名力道直接拧断，滚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响，表情还停留在刚刚洋洋得意的模样，鲜血洒在地上便没有了痕迹。

“本座很不喜欢废物自得的姿态。”他对着那颗转瞬间化为枯骨的头颅，身侧的手曲成爪状，枯骨发出了尖利的叫吼声，仿佛被真火炙烤，万斤压顶，不消片刻，那手忽得紧握，便爆成了齑粉随风逝了，空间不再，原本的青山绿水显现。

是微雨，他在绿湖码头旁，水上涟漪泛泛，引着他的思绪回到了千余年前。

那也是小雨，正是佳节时。

湖边雾气缭绕，不远处的蓬船上传来船夫的高歌，樱粉花瓣乘风飘落在女子微湿的乌发上，为这谪仙般的清丽佳人增了抹凡间色彩，她立于码头木墩旁，呆愣眺望雾蒙蒙的远方。

不等在她身上多停留几抹樱粉，尚存一分油墨香的杏花纸伞便撑在了头顶上方，细以早已觉察动静，扭头之际，那只骨节分明的纤纤玉手覆了上来，缩回时，掌心已然摊了一片半焉的花瓣。

流殷抿唇压着嘴角笑了笑，眼底却并无笑意，只歪头看着那为她撑伞的俊美神祇，四目相对，她却看不懂对方幽暗的眼神里是怎样的火花在团簇燃烧，便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转向湖上蓬船，“要不是下着雨嫌麻烦，倒也想乘片小舟与湖上鸟儿亲近一番，饮酒赏景，好不快活。”

对方一如既往地有些寡言，只敛眸看着她做出他最喜爱的乖巧神情，徒留面上几分让人误解的慈悲相，她毫不收敛，眼眸弯弯，摊手接着雨点：“你瞧这景，像不像世人口中的仙境？”

小姑娘对天上一直都保持着他所不能理解的渴望，每每都会将话题引到天上神仙，不依不饶地缠着他多讲讲，就像蝼蚁望着苍鹰，他却笑了，就如凡人那观里日日被参拜的菩萨，在缭绕香雾中聆听着信徒们表里不一的心声。

“毫不夸张得说，”小姑娘卖了个关子，待他配合着俯身，便趴在他耳边悄悄道，呼出的热气让他增了些痒意：“真君实在美丽！”

他哑然失笑，道：“皮相不过是最无用的了。”

“但是好看啊！我也心里欢喜着呢！”

……

往事种种在脑海里浮现，她惊喜的样子，黯然神伤落泪的模样…还有被雷原剑洞穿时的痛苦神色，越不想提起的，偏偏记得越深，他知晓她表里不一，狭隘自私，可他还是会选择纵容对方的目的，陪着演下去，其中究竟是愧疚还是喜爱，恐怕旁观者也是不清。

成神后几百余年间，沧海桑田，曾经的亲朋早已化为一捧灰，她曾替他受了无妄之灾，到头却成了他唯一的羁绊。

思及此，他闭上双眼。

寥寥一刻的回忆远远不够，可神祇不会做梦，这让他时时刻刻都无比清晰自己已经没有了身为凡人的避风港，他往常的冷峻在刚刚幻境中被熟悉的声音碾了稀碎，思念与愧疚后知后觉地如潮水般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