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外人在此，一定会惊讶于此时的情景。当年平步青云、遽蒙皇恩的吏部右侍郎李骏臣，如何在这偏僻的肃州城当一个典记，处理可有可无的政事，还在教习尚家子弟。

尚玄雍走近自己的师父，李骏臣此刻正好将最后一笔提纳完成，身体稍微向后倾靠一下，一遍尚玄雍更容易看清自己写的字。李骏臣元在朝中当职时，就因书法笔力强劲、写的字大气雄浑而颇受同僚的欣赏，其自身诗学造诣也极高。但这次，他出示的并不是自己的诗，而是大齐著名诗人的名篇。

“可怜江月乱中明，应识逋逃病客情。斗柄阑干岚泽野，角声凄断阜阳城。酒添客泪愁仍溅，浪卷归心暗自惊。欲问行朝近消息，眼中群盗尚纵横。”

“这是周尹潜的野泊见月”尚玄雍说到，“师父您给我的齐诗别裁里有着一首”。“是的”尚玄雍惊人的记忆常常使李骏臣感到惊诧，但他倒也是不形于声色，“那你知道他的背景吗？”，李骏臣抬起头来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徒儿，顺便补了一句“去对面坐下吧。”

尚玄雍没有丝毫推脱，坐在了李骏臣长桌的对面，看着纸上挥洒豪迈的墨迹，答道：“是知道的，元帝时芷京三辅之一峪山郡的司马冯祁发兵反叛，称国中之乱，周尹潜就是在逃往新都衡门的路上写就此诗的。”

李骏臣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即说到，“此诗颔联极悲壮，颈联稍滑了些，尾联悲危之意咀嚼不尽，虽有瑕疵，但还是极好极好。”他抿了口肘边放凉了的绿茶，继续说到：“为什么要让你学这一首？”

尚玄雍似乎领略到了什么，“因为此时的天下也即将大乱。”他颤抖着把话说完。“元帝可笑之处就在于此，他以为迁都就能杜绝因为边境势力带来的中朝动乱，实际上，异国的敌人不可能放弃对中朝的觊觎，从齐统之前的卫朝一般，西北的朔方人几时停止过对中朝的侵扰？大齐的先帝昭帝，正是因为基本平定西北才被封齐国公的。”李骏臣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气愤。

“滓奄人此刻又将重蹈朔方人的覆辙，如何？天下又将乱矣。”李骏臣向天长吁一声。尚玄雍侧低着头，不知说些什么好。“你要记住，诗人最伟大的能力就是共情，”李骏臣又说道，“天下苍生，为之奈何？过两日我也要赶赴衡京了，今天是最后一次你叫我师父。你祖父的挚友，向朝廷传柬，皇上起复了我这把老骨头，任吏部尚书，也算是为尚家留下希望吧。”

尚玄雍听罢不觉悲从中来，虽然没有直说，但连师父都认定尚家要覆灭，难道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李骏臣收拾心情，讲完了最后一课的诗。

下午。

“少爷，老爷回来了。”尚玄雍刚抄完今日的诗书，亭外着蛰翊旗衣物的士兵便上阶一步说到，尚玄雍回过神来，“父亲在哪里，我去见他。”，尚府其实并不算大，最浪费空间的其实便是边缘区域的一块池塘，池塘中倒是有许多珍草奇石，上立一亭，是李骏臣亲手撰写的对联：“有时水落黄淤见，无日风吹白石休。”

尚玄雍拥紧自己的绒衣，此时的天气已经逐步进入深秋，尚府后庭里孤零零伫立的几棵树，叶子也逐渐变黄，也更有数片已经凋落。实际上，在尚玄雍的记忆里，这种时候已经是该有婢女来清扫院子了，或许也是收到最新消息的影响，全府都沉在一种压抑的氛围里，沈夫人也已经将能够遣散的人员，发放盘缠，让他们回家了。也许正是如此，来唤尚玄雍的竟是尚家的死士。

冬天要来了，尚玄雍走在肃清的过道上，身旁只有蛰翊旗的那个小将士，偌大的肃州城，气氛估是也好不到哪去。尚府的中堂，其实非常气派，约是修建时也没有考虑到中朝繁琐的礼节，边庭节度的宅邸，在帝国实力大不如前的当下，也考虑不到僭越的问题。中堂竟采用的是重檐歇山顶，是上任节度在挥霍民脂时，花大价钱改造的。

尚肇正坐在中堂宽厚的长木椅上，身上穿着去年秋天皇上恩赐的边庭节度的红袄，上面烫金绣着两只貔貅，分别卧在左右两衽上。堂内也就两位蛰翊旗的校尉，一位是尽日留守肃州韩衍，另一位则是日日跟在尚肇身旁的韦施。跟着尚玄雍前来的小将士一看如此阵仗，早已默默退下。

“尚玄雍，我的独子。”尚肇看着尚玄雍，用浑厚的嗓音说出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早先便说，你的容貌是清秀的女相，像你的母亲，这倒是没有忤逆我，我反而非常欣喜，书生相貌，如何不让尚家这个武夫家族欢喜？”

尚玄雍听到这里，望向了自己父亲浑浊的眼睛，尚肇的眼睛里已经沾满了太多血污，从17岁开始，他便跟着自己的父亲奔赴各个修罗场，尚玄雍的祖父经历了那个时代太多的战乱与反叛，但始终不改的依然是尚肇眼中世间无二的坚毅。尚玄雍应承了一声。

尚肇继续说道：“你的母亲应该已经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现在是我们商量对策的时候了。”他扫视了自己的两个心腹之将，也望向了自己的爱子。“滓奄人肯定不会放过尚家的任何一个人，我们是朝廷的诱饵，来测出边庭反叛的节度，所以，不到城破，你不能出城。